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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伯特神父慈爱的接纳填补了克里斯托弗童年的缺憾——这是心灵的滋养,是母乳般的滋润;克里斯托弗通过这种治疗方式获取力量。这位神父接收克里斯托弗时已年近半百;每个孩子他都“亲自抚养”,细致地考察他们的家庭状况,对克里斯托弗家的情况他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他来自单亲家庭,是伤害导致他心理畸形;他也认识克里斯托弗的父亲,两人聊天时彼此恭恭敬敬,他也许是从并非流于表面的谈话中了解到父亲那颗骄傲的心灵受伤的来龙去脉,甚至比科密沃什· 高博忏悔的内容还要具体。他给克里斯托弗的爱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学校的精神导师,掌管精神与道德层面的教导,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要对某个学生表现出特别的关爱。诺伯特神父并不特别关照哪个学生。但是有一群如同遴选出的贴身护卫般的学生很自然地聚集在他身边;刻意隔离避免不了这种团体内的分化,不论多么谨小慎微,个体的感觉往往会打破相处的固有模式。总有一天,羊群会分化成白羊和黑羊,而牧羊人则只能窘迫地感知到白羊更得他的心。诺伯特神父爱克里斯托弗。他不想夹在这对父子之间,也不想做这个家庭的“替补”;他以腼腆、温柔的方式表达着对孩子难以抑制的宠爱,他是伙伴,也是导师。神父五十岁时遭遇了多数男人在这个年纪会遇到的坎儿,他病倒了。克里斯托弗又孤身一人了。但在神父身边的这三年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来充实童心,他就像一台结构精密的储能设备,浑身充满了神秘的能量。三年来,克里斯托弗体内积聚起的能量足以支撑他生活多年。他从来无法完全理解神父:很明显,他的心中埋藏着克里斯托弗不了解的秘密,那是一种力量,是激发性格发展的源泉。但即使真的有这个秘密,他也完全无法窥探。随着年龄的增长,克里斯托弗越来越无法参透神父的秘密:他的笑容、内心平衡,和他对生活由衷的满足……他没有家庭,两袖清风,他谨遵禁欲的教义,甚至比克里斯托弗听闻过的最贫苦的人更清贫:几件素衣,几本书,就是他在尘世的全部家当。他不属于任何团体,也不承担任何激进的传教任务,他在自己封闭的小圈子里生活、布道,低调而安静。只有来到他身边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个人还活着。他没有深陷于祷告和教义中,他懂得如何微笑;诺伯特神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并不在意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也从未因不时偷袭的疾病倒下。他五十岁那年的大病源自折磨人的心脏病,他默默地经年挨着缺医少药的日子,教友和学生们对他的病情一无所知。他的生活节制而规律,从不屈从于身体的欲望,他不抽烟、不酗酒、睡得少、做得多。而工作于他从来没有什么时间表,他就像个羞怯的精神病患者,急切地从内心纷乱嘈杂的无序状态遁入如时钟般精确的教规中;工作经常不期而至,对他来说,就是一切活动、行为、感觉和意志的综合体,这就是这位无名而伟大(克里斯托弗的观点)的教育者赖以度日的信念支撑。他不墨守成规,不回避生活,不追悔莫及,不兴高采烈,也不自怨自艾。他是个神父,孤独的神父,他的生活波澜不惊,直到某个模糊的时刻,身体器官在黑暗中举起反抗的大旗,向这个腼腆、卑微的灵魂发出指令,要他改变生活规律,改善酝酿疾病的身体环境。
他并没有“英勇”地面对疾病:他像常人一样,时而哀叹,时而又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仿佛他通过苦痛看破了那些在“另一种”生活中卑躬屈膝,却至今无法找到答案的俗人。宗教是最为直接简单的,就像动植物旺盛的生命欲一般,自然而然。诺伯特神父并没有折磨自己,也没有沉溺于困惑中无法自拔,如果他被这些情绪诱惑,就失去了要求身边的教友、他悉心抚育的学生们对信仰怀抱无限虔诚的权利。他隐约知道,这种心理状态是非自然的,只需对之付出高尚和慈悲,灵魂便会充满平和,点亮其中阴暗角落的通常不会是生硬无情的直射光芒,而必定是柔和的微光:这就足够了。他为这一刻做好准备: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宽恕需要的只是决心和谦卑。“我们不用抗争,这样就足够了。”有一次,他对克里斯托弗说。这个低调的建议在数年后层出不穷的生活危机中,看起来历久弥新。也许这就是说:无需抗争……人的内心呐喊是绝不会被误解的;只是不能充耳不闻地与这呐喊擦肩而过。但“不抵抗”就几乎意味着我们在行动、作为上表现怠惰、懦弱,这不是我们的思想,而是隐匿于个性深处、不容篡改的规律发出的指令。诺伯特神父懂得如何妥协;他的内心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将这种高贵的怠惰和谦卑的意愿传达给了最钟爱的学生。克里斯托弗长久以来都能听见这个声音。后来,声音消失了,他周围的空间被巨大的沉默充满,这是惬意的沉默。他一直如此生活着、工作着,在家里、在法院,作出决定和判决,他知道应该“抵抗”,但沉默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却发出不同的指令……这种状态类似于清醒前的半梦半醒,朦朦胧胧;我们能听见外界的嘈杂,却无法清楚地了解这一切,而睡梦忽明忽暗的阴影却不动声色地拥我们入怀,也许应该拼尽全力从梦中醒来……有时,沉默的微光能保持数年,将我们隐匿于无形之中。科密沃什熟悉这样的状态,他再也不反抗了。他毫无保留地将原本属于这世界的全部还了回去。他应该遵循另一种法则——世俗法则,去生活、评判,并维持自己的境况。他无意间认识到,这种世俗的归顺并不常见,只是他某种模糊的感觉。但谁能说得清?世界只向我们展示了这些。
诺伯特神父有更深的了解;有时,他仍然会回忆,但那已不是一帧一帧的画面,而成了某些粗糙的文章,某些只能隐约朦胧地看见或听见的词。(另一些时刻,他只能无言地用感觉思考:看,他也死了!神父的去世仿佛掀起了一块幕布,这幕布掩藏了他愧疚、无奈的模样,他的失败和他的脆弱。神父的死让他觉得愤怒,无法释怀,但他从未审视过这种感觉。)后来,当遇到那些用欲望、欺骗、金钱与肉体这些“身外之物”来引诱他的人时,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神父弱不禁风的形象,他微笑着“不反抗”,坚信自己一无所有,没有“无法抵御的”欲望,没有任何财产,但他依然,依然能够微笑着……每当此时,他都会往法律文件投去坚毅的目光,寻找一项适用于他眼前这桩口吃当事人的“案件”的准确而严密的法律条款。在他看来,对神父的无尽回忆是他的个人习惯,好的、坏的、无法书写的可能性统统集聚一身,这是他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