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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跟你说些什么。”格雷纳尔· 伊姆莱说;他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倾了倾身,动作轻快。这一礼节性的姿态平复了克里斯托弗的情绪,但又激起了他的应激反应,他倒没有怒气冲天,只是激动地随意想着。他想听他接着说下去,便朝来访者快走了两步。格雷纳尔医生用两根手指顺势接过克里斯托弗的手,接着又突然愤怒地放开,就像知道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似乎也别无他法,对现在这一时刻而言,对他而言,某些特定的共识依然存在。这张脸上写满了怨恨,他似乎极度痛恨现在这个场景和即将到来的开场白,但别无他法。就算客轮沉没、火山爆发,都别无他法;某些动作、词汇和笑容还能在最后时刻派上用场,不能放弃任何文明宝库中的精华,就连溺水者都有义务向救生员介绍自己……“你一定还记得我,”他确定地说道,“我是格雷纳尔医生,坐在你后面六年,在第三排。”这种在此刻看来并不非常合适的特殊而毫无来由的正常语调冒犯了克里斯托弗。终于,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一个发泄愤怒的理由——一般人不会深更半夜在陌生人的房子里说什么“第三排”!他冷漠、高傲地看着来者。“是的,”他说,“格雷纳尔· 伊姆莱,多亏了你……”医生振作精神,恭敬而卑微地说道: “请别这样,是的,我发现别无他法。”他压低了声音,深呼吸着,发自肺腑地说。“请原谅,”他继续低声说,“你可以认为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来打搅你,假如我还有其他……假如我还有其他办法的话……我觉得……其他解决的法子……”他痛苦得语无伦次,极力想找一些完整、平和的表达方式,却只是慌张、恼人地重复着那几句陈词滥调。克里斯托弗想,他就像在坠入裂缝前不得不为世俗陈规折腰的人。他希望帮助他,可他的心灵机制还未开启:心有嫌隙,运转不畅,两人的对话需要去除纠结的对峙,最终这些语句将组成极具礼节性的典范片段。“如果你能来法院找我,自然更合适。我今天也在那儿,七点下班,我觉得……”这句语义含混的“我觉得”把克里斯托弗自己震住了。这明显就像有人在说: “我觉得,今天下午我还活着,我记得,我曾经去过美国。”这个人怎么了?看上去“很正常”;而克里斯托弗现在就是个感受到优越性的“健康”人,一切抵触情绪都消散一空,眼前只有这个弱势者,这个倒了霉的人,这个遭遇了变故的熟人;他觉得应该帮他,马上,现在,就在这所公寓里,此时此刻,他应该为他提供第一手的帮助……“请坐,”很快,他客气地说道,“当然,你肯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才会来找我。请说。”他指了指沙发。“是的,很紧急,”医生直接说道,不过并没坐下来,“所以,我九点不到就来这儿了。那姑娘说你们不久就会回来。请原谅。我想,假如尊夫人……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应该来和你说说。就是今晚。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所以就来了。”克里斯托弗把手搭到他肩上,像个随意家长或者朋友的“健康”之举;但他立刻又放下了。“那是自然,”他疑惑地说道,“你看上去很紧张,说吧……或者明天……在这儿,或是去单位……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假如你能稍稍安心一点儿……”可现在,紧张的却是他;医生反而平静、放松下来。“不,明天就来不及了,”他直说,“在法院里,我也说不出口。今天最晚……要知道,这跟你也有点儿关系。”科密沃什感觉自己脸色发白。这些话,如此直接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我?难以想象……”医生理解地点了点头。“是的,很难相信。”他放松地说。
“今天早晨,我也无法相信,”后来他平静地用聊天的口吻说道,“的确,我也无法相信今晚我会站在你面前。你知道,你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吗?过去两条街就是。我就住在博尔什路。”他说着,好像听见了什么好消息似的安慰房主,试图让他高兴起来。他的安慰体现在说话的口气中: “到了这条路上,我才知道你们住在附近。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不是很神奇吗?”克里斯托弗现在完全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哦,是的。”他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愉悦。“两家住得这么近,却都不知道。”医生突然不无遗憾地说道,他不自然地笑起来。“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我知道,你是审理我和安娜的离婚案的法官。”克里斯托弗听他继续说,“你知道这个案子吗?我说的安娜就是我妻子。”法官点点头,有些紧张。“卷宗在你那儿。明天下午我们就会拿到判决书。”科密沃什低头盯着他的鞋子。“是的,”他态度生硬地说,“但你如果想要和我说这事儿……任何有关案件的事儿……也许你应该通过官方途径和我联系,那才是明智之举。”医生就像在家里一样,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双手交叉,走路时上身前倾得厉害。他的这一举动让克里斯托弗颇为惊讶。他又看了看他的朋友。格雷纳尔穿一件深蓝色衣服,脚蹬黑鞋,打扮有些正式。他的面容,这熟悉的面容,没什么变化,轮廓更为硬朗,脸也更消瘦,只是双眼老了。格雷纳尔· 伊姆莱身材矮小,也许比克里斯托弗矮一头。现在,他停下来,瞥了一眼克里斯托弗,接着又注视着天花板,背手弓背,自说自话道: “明天不能举行听证会。”克里斯托弗想马上帮他: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但他还没说完话,医生就打断了他,语气平淡、流畅地重复道: “明天不能举行听证会,因为今天下午我杀了我妻子。”他又弓着背专注地盯着天花板。
注 施泰尔,以及下文的米尔茨楚施拉格均为奥地利东北部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