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蛇注(第2/4页)

“少爷们对我的儿子很是慈悲。尤其是那位有爵位的普洛高乌艾尔先生的儿子。这个我肯定不会忘记。年轻、尚未享有爵位头衔的普洛高乌艾尔少爷,他父亲有着极高的地位,身处极高的阶层,也正因如此,他的慈悲能够时时刻刻地关照到我儿子身上。埃尔诺知道他应该如何回报绅士们。他从没跟我提起他的感恩之心;也许由于他不善言辞,或者因为我太愚钝,也不可能明白绅士们话中的深层含意。但是,醒着的人所不说的,有时睡着的人会说。我的儿子埃尔诺在睡梦中常会喊出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名字。”

“迪波尔?”阿贝尔问。他的喉咙紧巴巴的。

鞋匠走向这间小屋里睡觉的一块区域,这是用帘子单独隔出来的一块空间。

“我就睡在这儿,在他的脚下,”他说,一边伸手撩起帘子,一边指向带抽屉的一张床,“我就蜷在地上睡,躺在那里感觉很硬,我把床让给我的儿子,这样能让他更好地适应将来要过的绅士生活。很多次我听到他在梦中喊叫出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名字。人们通常只在痛苦不堪时才会在梦里呼喊某人的名字。我说不出来,我的儿子在梦里呼喊这位少爷的名字时,到底是因为什么痛苦不堪。”

他放下帘子,好像一个人用遮羞布遮住一个令人不悦的景象。阿贝尔想,原来埃尔诺就睡在这里。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敢设想过:埃尔诺在哪里睡觉?吃些什么?回家后都说些什么?最近这一个星期,他来过鞋匠的地下室好几次,但都是埃尔诺不在的时候。鞋匠从来没让他看过他们的卧室,他和他儿子凑合睡觉的地方。原来埃尔诺和他爸爸就睡在这儿,那么他的母亲很可能是在作坊里支一张床睡。

“也许,”鞋匠说,“我儿子呼喊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名字,是因为对他充满了感激。这位少爷从很早开始就惠顾我的儿子。早在学校里读低年级时,我儿子就有幸帮上校的儿子把书本背回家。再后来,当少爷情有可原地稍不能顾及他的家庭作业时,上校先生又恩准我儿子帮他儿子做作业。老爷们的慈悲无穷无尽。承蒙上校先生的仁慈关照,我也能有幸在前线得到洁净。”

“什么?”阿贝尔往前探了探身。鞋匠则向后挺直腰背。

“我获得了洁净。现在还没有到我们什么都可以说的时候。只有置身于伤害之下的人才能得到洁净。上校先生的儿子给了我儿子那么多恩惠;上校先生又给了我机会,让我被选为可以对死刑犯行刑的人,我的灵魂也因此获得了洁净。我一共有过三次获得洁净的机会。”

他向前伸出两只手:

“一个人,交付出自己的生命,那么对他来说,所有夺去生命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请您想一想,我们是多么应该感激有爵位的普洛高乌艾尔先生。我儿子不仅可以帮助他儿子学习,还能穿上他儿子的旧衣服,能够体面地现身在上等阶层,现在,我儿子也成为了其中一员。而我呢,他的爸爸,同样也受恩于他,使我可以在大洗涤中,在上帝的旨意之下,有三次机会获得洁净。就用我的这两只手。难道您不知道?……”

“您说什么,泽高尔高先生?”阿贝尔问道,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只是深感吃惊,但并没有觉得震撼。

“有过三次。我的儿子埃尔诺从没有跟少爷们提起过吗?也许他不想以此炫耀,他这样做很对,虽然少爷们出于好意接纳了他,但是穷苦命运的人依然要保持谦谨。我曾三次成功地得到洁净。您知道,战争,作为上帝对我们仁慈的赠予,为了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罪孽,除了造成大规模的伤亡之外,也给了人们得到洁净的绝少机会。比如,端枪瞄准,然后隔着一段相当的距离消灭一个人,这跟赤手空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并不一样,我的理解是,后者更彻底更直接,跟前一种情况并不一样;你是徒手掐住某人的脖子,然后再把他的颈椎拧断,还是使用利器在同类的身体上割出伤口,或者是从距离很远的地方,借助火药的爆发力将一枚铅制子弹射进一个人的身体里,这些情况都不一样。递进的层次非常重要。而一个人只能在不依靠中介、直接致人死亡的情况下才能获得洁净。另外,那三个人还都是上等阶层的绅士。”

“他们是谁?”男孩问。

他俩面面相觑地站着。鞋匠向前探了一下身。

“他们都是叛国者。是我从上校先生那里获得的特别恩赐,他把上等阶层的绅士们,而不是普通的百姓交给了我,为此我对他心怀感激。正如我所说,我们全家都欠了普洛高乌艾尔先生一家的情。我听说他那位有爵位的夫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您什么时候听说的?”阿贝尔问得很急促。

他一下子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鞋匠的目光在房间里打转,然后突然刺进他的眼睛,那是一种锐利而炽烈的眼神。阿贝尔仿佛看到一束强光,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已经有很多天了,迪波尔母亲的身体状况差得令人担忧。这样的担忧带给人们一种特别的感受,以至于没有人去谈论它。上校夫人已经卧床三年了,她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再没能从床上站起来。她的大儿子,几个月前带着剩下的一条胳膊从前线回家,他固执地认为母亲能够下床走动,只是她不愿下床而已。他说,夜深的时候,当男孩们都睡着了,母亲就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假如迪波尔母亲的身体状况真出现任何好转的迹象,那么她真应该立刻表现出来,因为上校已经准备随时在家里把她葬掉。阿贝尔不敢看鞋匠,然而鞋匠就腰板直挺地坐在他跟前,而且昏暗里他好像还变得高大了。阿贝尔知道,鞋匠其实和他一样高,但他还是感到自己不得不抬头仰视他。鞋匠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他垂下了双眼。

“不关我的事,”鞋匠说,“我请求少爷不要告诉迪波尔先生。有爵位的普洛高乌艾尔先生的大儿子也来过我这里。他也是来找我的儿子。是他在交谈中告诉我的。”

“什么?”

瓦斯灯的火苗往上蹿着。鞋匠朝着灯一瘸一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火焰调小。

“就是我们在交谈中时常会说起的。劳约什少爷,如果允许我这样称呼他,这位曾经在前线出生入死的战士,他为了祖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次,每次我们都会仔细谈论许多事情。劳约什少爷跟我提到,迪波尔少爷有许多麻烦事。我不得不说,在残酷血腥的战争中,劳约什少爷不仅是失掉了一条手臂,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很多他说过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即便他说了什么,没过多久,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了。是他在聊天时跟我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上校夫人的情况会变得更糟。应该做好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了。”他说,“这个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