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4页)
他用英语跟同伴说了几句什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不时怀疑地扭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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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了,罗拉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感到好奇,但她只用审慎的目光眺望风景,似乎所有的变化与陌生都令她害怕。她在德国时没感到害怕,也许,她现在正为离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感到遗憾;在那里我们行动自如,德国的城市,德语,那里的生活习惯,那个庞大的帝国,对我们来说是那么熟悉可信。在那里,我们往面包片上抹植物黄油,女士们戴着样子滑稽、小孩子式的皮帽子;但在那里,我们一起到雷恩哈特剧院看斯特林堡的《一出梦的戏剧》和《格拉夫·冯·夏洛莱斯》,看完之后我们觉得,世界上的剧院都差不多。我们觉得德语挺有趣的,我们的情绪也挺轻松(一个人要想了解一个民族的“不同之处”,还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还有德国人的住宅、华丽的服饰或我们住在那儿的亲戚,都会让人感到开心。据我们观察,虽然德国人观察世界的态度有几分戏谑,但又并不是不可爱。从本质上说,他们总是很真诚。这个大民族尊重所有的外国人,有点惧怕外国人,他们在我们面前显得局促和窘迫——的确,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在德国,我们这些风风火火的、可怜的匈牙利人,觉得自己是“上等的外国人”。我们看什么都聚精会神,心怀敬意。当然,我们都是名字里带“冯”[146]字的人,护照上标明了我们的贵族身份,在德国人眼里是男爵名衔;那些朴实的莱比锡和法兰克福饭店的店员们,根本不知道名字里带“冯”字的匈牙利人在我们的国家多如牛毛。
不过,我们在德国见到的熟人是有灵性之人;虽然我们在异国他乡,但感觉却像在自己家里。有一种文化的灵性,让人跨越了时间与疆界。在我们家乡,在考绍和整个菲尔维迪克[147]地区,我们有意识地,或许也不是完全有意识地,多少有点按照德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
我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至少我自己认为,我在童年时代就已经讲得挺不错了。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国家的首都——布达佩斯刚好盛行匈牙利化,到处都是匈牙利风格,在新修缮的房子上画满了郁金香。在德累斯顿或魏玛,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像后来在法国、英国的城市里经常感到的那种陌生感: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在墙后发生着什么,不知道人们吃什么想什么谈论什么,他们会不会像蝙蝠一样抓着悬吊的绳子睡觉?抵达柏林的那年,我二十一岁。在那个大得可怖的城市里过的第一个夜晚,在睡觉之前,在把自己被初来乍到的印象搞得疲惫不堪的脑袋撂到枕头上之前,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大得惊人,就像一个不同寻常的外地城市。”这句话听起来可能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没心没肺,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这么写并非出于无礼,而是出于可怕的想象。我在二十一岁那年抵达了一座大得无边无际的外地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有四百万人过着外地人的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当时就已开始修建摩天大厦,在这里演出最完美的戏剧,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令我震撼的音乐,城市里到处可见各种富丽堂皇的大都市建筑;在神奇的工厂和实验室内,外国的天才们在做实验,聪明认真的德国人将全世界躁动、焦虑的灵魂都吸纳到一个系统内,使他们变得完美无缺——这是一座包容万象的世界大都市,无所不有,无所不容:民众、部件和领导方针。当时我二十一岁,被庞杂的印象搞得头晕脑涨,那只是我在柏林的第一夜,就感觉到自己抵达了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异国首府。不仅是我一个人感觉如此。当时,在德国战败后的第三、四年,柏林城挤满了外国人,下午,当我们在林登大道或库弗斯坦达姆大街上散步,大家彼此问候,就像在我们木碉楼相望的家乡或在外地小城的林荫道上悠闲散步。
我熟悉德国……就在那一刻,当我(我跟罗拉在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在亚琛坐进一列剧烈颠簸的法国混编列车包厢)抵达莱比锡,准备在大学读新闻专业,我便感到自己熟悉德国。家人为我报的是报学研究院[148]下属的文学系……从我踏上德国土地的第一刻起,我心里就充满了特别的安全感,感觉在那里不会遇到任何麻烦;那里人也跟别的地方的人一样,充满了强烈的激情、偏见、品位和性情;不过除此之外,在我离别的家乡与庞大而神秘的德国之间,还在气候上存在着某些共同点——噢,肯定不是“血缘”、“种族”或使用其他什么口号标榜自己的时髦团体,而是更神秘、更简单的亲属关系。后来,当我生活在另一种气候里,家教、成长和经验将我们区别开来;当政治与世界观将我推到另一侧河岸,我对无法否认的亲属关系进行了许多痛苦思考,试图用出身和起源进行解释,但如果让我实话实说,我有一个猜测获得了证实:一名符腾堡的德国学生对歌德的一行诗句所产生的内心情感,跟我或我在考绍和佩斯学校的同学们心里唤起的共鸣是一样的。战后移居德国的匈牙利人感受到的这种熟悉感和轻松感,是某种高傲自负、不尽信实的安全感和优越感:我们在那里虚张声势,就像莱万特[149]人在巴黎;我们跟当地人称兄道弟,自以为比当地人更谙世故;我们认为他们有些幼稚,觉得我们只要凭借自己思维敏捷的大脑、不拘一格的方式方法、灵活机动的骑兵式勇敢,就能轻松愉快地生活在他们中间。德国人什么都相信,就连佩斯的咖啡馆跑堂和偏远地区心地善良的小法官都不会相信的东西他们都会轻信!从某种角度讲,我们的生活态度不那么认真,不那么踏实,不那么专注,但也不是那么拖拉……我们在家乡时疲疲沓沓,而在柏林的那几年,第三天就想事业有成。我们了解德国人,也彼此了解,我们了解那些在战后流浪异乡,学识和理解力都不很扎实,但精力充沛、百折不挠的同胞们,也了解“事业”的现实意义。我们知道,对一个聪明的匈牙利男孩来说,没有什么要比成功地“跻身”德国人中间更容易了,就像佩斯人用土话称那些被成船运走、用来换取德国金羊毛的鹦鹉螺是“进口给德国人”。我们战后的这一代人意志坚定,神经里带着大毁灭的恐慌,我们毫不迟疑、满怀热望、义无反顾地闯到疲惫、萎靡、善良的德国……我们疾走在萎靡不振的柏林城,仿佛想给那些英俊、笨拙、迟钝的德国人一些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