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39页)
我真正的丈夫?就是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人,穿着毛皮大衣。你说什么?看得出来他是一位绅士?毫无疑问,他正是那类人们常说的绅士。只是,你知道……人们很难说清真正的绅士与那些只是表现得像个绅士,后来被证实并不是绅士的家伙之间的区别。有些富人,风度翩翩,另外也有一些人,他们既不富有,举止也不是那么有风度,但仍然是真正的绅士。富有、讲究穿着的人有很多,但是绅士却很少。数量是那样少,以至于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么稀少,就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就像我有一次在伦敦动物园里见过的犭霍犭加狓鹿[46]。有时我也相信,真正富有的人,并不能彻底成为绅士。穷人中也许有时能找到一两个,但是极为稀少,就像圣人一样。
我的丈夫?我已经说了,他就像一位绅士,但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绅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容易受伤。当他了解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当他真正地、无条件地了解我之后,他受到伤害然后离了婚。他在这件事上失败了……他并不愚蠢。他知道,可以被别人伤害或者可以伤害别人的人不是真正的绅士。在我同类的人中也存在绅士,但是太稀少了,真的,因为我们都是穷人,就像田野里的老鼠一样,小时候我们和它一起睡觉,一起生活。
我爸爸是尼尔塞格地区的瓜农,住在地坑里,人们把这种地坑叫“坎那达”。我们就像乞丐一样,在土里挖一个深坑,整个冬天就住在那里,和老鼠一起。但是每当我回忆起父亲,总是把他看成一个绅士,因为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他。他很平静……如果他生气了,他就打人。他的拳头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时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世界抓住了他的手,因为他是个乞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闭着嘴,眨巴着眼睛。他能看书,也能潦草地写下他的名字,不过这些能力他极少使用。他宁愿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也在思考,只是时间很短而已。如果他弄到水果白酒,他一定会喝到失去知觉。但是如果我把所有的回忆拼在一起,那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的父亲,和妻儿老小住在深坑里,与老鼠为伴……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他没有鞋穿,他从乡村邮局局长那里得到一双带洞的雨天穿的胶鞋,他就那样到处走,脚上裹着破布……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这个人。
我的第一任丈夫,那个真正的丈夫,他把鞋放到鞋柜里,因为他有很多双精美的皮鞋,特意叫人为这些鞋做一只柜子。他不停地阅读,在那些该死的聪慧的书上写着字。然而,他总像是受到别人伤害的样子。很长时间我一直相信,一个有很多精致的物品,为了鞋特意去购买柜子的男人,是无法受到伤害的。我不是随便提到鞋这件事的,当我刚到我先生家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只鞋柜。我喜欢,但是同时也感到敬畏……要知道,我小时候很长时间没有鞋穿。我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得到合脚的鞋,而且是真正属于我的,属于我的财产。那是一双穿过的鞋,副州长夫人把它送给厨娘的。纽扣式的,那时人们还穿这种样式的鞋。厨娘穿着挤脚,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到州长家送牛奶时,她可怜我,把这双漂亮的鞋送给了我。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当布达佩斯围城战[47]结束后,我找到我巨大的立式皮箱,后来当我逃离民主时,不得不把这只皮箱留在了布达佩斯。这只皮箱在封锁之后毫发无损,里面装着我所有的鞋,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好吧,关于皮鞋的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
咖啡来了。等一下,我把香烟拿给你。这种甜腻的美国香烟让我窒息。好吧,我理解,你的艺术需要香烟。你在夜间的工作,在那样的场所,也需要香烟。但是请注意你的心脏,我的天使。如果你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不能活下去。
我怎么到我先生家的?是的,当然不是被叫过去当妻子,这点你可以想象得到。只是后来我才成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妻子、夫人,是的,尊贵的夫人……当时我是去当女佣,干杂货的仆人。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我告诉过你我当过女佣。也不是真正的仆人,只是在厨房帮佣,一个年轻保姆。因为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我的甜心,那是一个真正的有钱人的宅邸。我可以长篇大论地讲述这个家,那里的习惯,他们如何起居,如何吃饭,他们感到百无聊赖,他们相互交谈。很长一段时间,在那座房子里,我踮着脚尖走路,我那么害怕,不敢吭一声。正因为如此,多年以后我才最终被允许进入里面的房间。因为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习惯是什么,在一个精致的家里该如何应对,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所以我要学习。我只负责浴室和厕所。连在厨房也不允许靠近食物,我只能削土豆皮或者帮忙洗碗碟……你知道,我的手好像永远肮脏不堪,而且该担心的是我碰到的东西会被弄脏,但也许他们并不这样想……尊贵的夫人,厨娘和男仆都没这样想,而是我自己,我总是感觉,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我的手并没有所需要的那样干净……很长时间我都是这样感觉的。在那段时间,我的手红红的、粗糙、布满了脓包和雀斑。不像现在这样漂亮、白皙和柔软。他们对我的手未曾挑剔过。只是我从来不敢去碰任何东西,因为我害怕在物品上留下触摸过的痕迹……我也不敢去碰吃的东西。你知道,医生手术的时候要在脸上绑上马嚼子似的东西,因为害怕他们的呼吸会传染别人……当我把腰弯向他们所使用的那些物品的时候,也是那样屏住呼吸……那些他们喝水的杯子,或者他们睡觉的枕头……是的,尽管笑我吧。清洗他们用过的厕所时,我也注意不要由于我手的触摸在那洁白、美丽的瓷器上留下任何不干净的痕迹。进入那座精致的宅邸工作后,这种恐惧、小心持续了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当我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时候,这种恐惧、不安某一天会消失,在我成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成为妻子、尊贵的夫人后……然而不是的,我的小不点,你错了,这些没有消失。那一天到来时,我像很多年前干杂活的时候一样不安。在那座宅邸里我从没感到踏实过,也没感到幸福过。
为什么?在我得到一切,所有好的和坏的时候?受到所有的伤害和得到偿还的时候?……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的心肝。偿还,你知道……有时我相信,这是世界上人和人之间最难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