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4/39页)
你想问我,他为什么能够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深邃?……哎呀,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窥视他的沉默。
后来,我通过一些细小的征兆猜到了什么。那段时间,当我跟他相遇的时候,这个人开始试图掐死、杀死自己体内的那个作家。他周密设计,精心准备。准确地说,就像凶手在做杀人的准备……或许,就像一名同谋犯,由于害怕泄露秘密,干脆服毒自尽。或像一位传教士,担心自己会将某种神圣、神秘的魔咒告诉野蛮人和充满敌意的异教徒……他不想这么做,宁可死亡。
现在我试着告诉你,我怎么慢慢理解了他。有一次他用不经意的语调说:“小市民阶层艺术是一种罪孽。”
跟平时一样,每当他讲这类话时,都会摸摸自己光光的头顶。他就像一个魔法师,从大礼帽里变出一只老鹰,随后掏出一只鸽子。随后,他解释,拆析,并重构他那令人费解的哲思。他说,在小市民、平民的生活中,罪孽就像艺术家生活中的幻象与作品,但是艺术家想做的事情,要比平民多得多……他们想编纂某种秘密讯息,然后说出,画出或写成音符……为了让生活更丰富,他们做些什么……这个我不懂,我亲爱的。他说,在罪犯的脑子里滋生出许多非同常人的特殊想象。罪犯如何掌握他的机会……凶手、将军或国家政要……就跟艺术家在灵感突发的瞬间一样,如何以闪电般的速度、令人惊愕的机敏和娴熟的手段去实现……他们杰出的作品或可怕的罪行!……有一位俄罗斯作家……你别皱着你那跟大理石一样光滑的额头,我心爱的人,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我也忘了,但我看出,我一提到作家,你就愁眉苦脸,情绪变坏,你不喜欢这一类人。我想你是对的……有一位俄罗斯作家写了一部关于凶杀的长篇小说。我那位古怪的朋友肯定地说,很有可能,这个俄国人真想过杀人。但是后来他没有做,因为他不是平民,而是作家。他还是把这个写下来。
他已经不想写任何东西了。我从来没见他写作过。我连他的笔迹都没见过。他有一支灌水钢笔,我在写字台上见到过,放在便携式打字机旁。但我从未看他用过打字机,从来没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他已经精力枯竭,既没有气力做爱,也没有气力写东西了。他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开始傲慢地沉默,不想将那独一无二、只有他能够给予的神奇礼物献给人类和世界。他不过是一位虚荣、自负、老去的作家,大师!……我这样揣测。你知道,当一个人才能耗尽……就像一个男人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气力去真正拥抱一个女人……于是扮演苦行僧,仿佛他已获得了足够的成功,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桌上,由于日复一日总是那样,不值得再……总之,一颗酸葡萄,那就去当隐士吧。但是有一天,我清楚地看到他在为什么做准备。
这个人再不想写作了,因为他担心他所说的每个词,一旦写到纸上,会落到出卖者和野蛮人手中。他认为,在将要来临的世界里,艺术家所想所说所写……或画到麻布上、写进乐谱的一切,都将被伪造,被出卖,被玷污。你别这样瞪着我……我看出来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胡思乱想。我能理解,我亲爱的人,对你来说这一切都不可置信,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你骨子里就是艺术家……你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丢下鼓槌,像那个人一样将灌水钢笔放进抽屉,任凭它落灰……我说的对吧?我能够想象,因为你就是这一类人,到死都是艺术家。你即使指头僵硬了还会想打鼓,我亲爱的。但这个不幸的家伙是另外一种艺术家。
这个忧伤的人担心,如果他写什么东西,他会成为同谋犯和出卖者,因为在即将到来的时代里,一位作家所说的一切都将被伪造。所有的话都会被曲解。他感到震惊,就像一位神父突然发现,自己的布道被人变成了漱口水广告或贴在酒桶上的政治口号……因此,他开始沉默。你说什么?这人是谁,一位作家?……一个流浪汉?……一个维修工和一个律师谁更重要?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么一位作家跟一个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再没什么好自豪的……一个没钱没势的人,对谁来说都没有用?就像我先生说的,多余的人?
你别嚷了,镇静一下。你是对的,他是一个流浪汉。不管怎么样,你想不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既不是伯爵和政府首脑顾问,也不是党委书记。比方说,这个人在钱的问题上非常古怪。不管你相不相信,他有一些钱。他是个偷偷盘算一切的流浪汉,包括钱在内。你别以为他是个蠢笨的隐士,他既不穿粗布的僧衣,也不在沙漠里吃螳螂,更不像狗熊一样透过树皮吃蜂蜜。他有一些钱,但并不存在银行账户上,而是揣在外套左侧的口袋里。付钱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钞票。他掏钱的动作很不雅,因为规矩的人把钞票放在钱夹里……你也把我们的钱揣在口袋里,不是吗?当他用这种不雅的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掏钞票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是不可能上当受骗的,因为他准确地知道,他有多少钱,连有多少钢镚儿都一清二楚!
他兜里揣的不仅是不断贬值的家乡的钱,还有美金,三十张十美元面值的绿票子。他还有法国的拿破仑金币。我记得,他把金币放在一个旧的铁皮香烟盒里。曾几何时,烟盒里装过埃及产的香烟。他有二十四枚拿破仑金币,他忧心忡忡地当着我的面数过。当他捧着金币又看又闻时,架在鼻尖上的眼镜闪闪发光。他一枚一枚地用牙轻咬,然后将它们摇得叮当响。每枚金币他都要看一遍,捧在灯下仔细查看,就像当铺掌柜用狂热而冷酷的专业眼光审视一幅古画。
但我从来没见他挣过钱。如果有人送来账单,他会忧心忡忡地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十分严肃。随后,他付清账单,并给送账单的人很多小费。但我认为,他私底下实际是个吝啬鬼。有一次……在黎明时分,他已经喝完了葡萄酒……他说,对钱,特别是对金币要特别地敬拜,因为在钱里有某种魔法。但他没做解释。他一方面敬拜金钱,一方面又那么大方地给小费,这很让人感到意外。他花钱的方式跟有钱人不同……我了解有钱人,我丈夫也是个有钱人,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像这个流浪汉作家那样出手大方地给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