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7/39页)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先生给我讲了一个著名匈牙利人的传说,他是一位伯爵,而且还是总理,不是叫“多瑙”,就是叫“蒂萨”。我总是忘记这些伯爵的名字。我先生认识那个爱上这位匈牙利贵族的女人。他从女人那里听说,这位大胡子的伯爵在担任总理的时候,有时跟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去匈牙利大饭店的一个专用房间,招来小贝尔凯什,一个吉卜赛人。他们关上屋门,并没有喝太多的酒,只是一声不响地听吉卜赛音乐。后来,有一天拂晓,这位严肃、严厉、经常身穿沙龙礼服的伯爵兼总理,独自站在那个专用房间的正中央,伴着慢节奏的吉卜赛音乐跳起舞来。其他人一声不响、神色庄重地看着他。尽管这场面很奇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笑,因为这个人是总理,现在他在独自跳舞,在黎明时分,舞步缓慢,伴着吉卜赛音乐。我突然想起,在黎明时分,我听到我的作家朋友开始在他的房间里大嚷大叫,手舞足蹈,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书籍和我。

噢,那些书!他有那么多的书!……我不可能准确地数清楚,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容忍我动他的书。我只能这样斜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架上的那些藏书!房间的四壁摆满了书架,直抵天花板,每层书架都被书的重量给压弯了,弧形下沉,就像怀孕的驴肚子。在市立图书馆里有更多书,我说的一点不假,可能有十万册或上百万册。我不知道,人们要那么多书做什么?想从书里得到什么?对我来说,我一辈子能有一部《圣经》和一本连载小说就足够了,小说的彩色封面非常漂亮,封面上一位伯爵跪在一位女伯爵跟前。那两本书是我在少女时代从一位法官那里得到的;他注意到我,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一直珍藏着这两本书。其他的书我随看随丢,不会保留……要知道,我在当贵妇人时也看了不少书,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你不相信……那时候我必须读书,必须洗澡,而且还要染指甲,并说这样的话:“巴尔托克解放了民间音乐的灵魂”……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话,但我对这些已极度厌恶。因为我对人民对音乐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在老爷们中间我不能谈论我的见解。

在这位作家的家里有许多书……围城之后,有一次我去他家看了一眼,那时他已经去了罗马。我看到的只是房子的废墟,在一间屋子里,书都变成纸浆。邻居们说,许多颗炸弹和手榴弹击中了这幢房子。炸弹将藏书炸得满天飞。那些书堆在被炸毁的房间中央,屋子的主人在围城战之后丢下它们走了。有一位当牙医的邻居说,作家连一本书也没有救出。当他从地下室出来后……没有在垃圾堆似的纸浆里翻找,只是站在书堆前,抱着胳膊愣愣地看着残留的纸页。邻居们同情地站在他周围,希望能看到他哭泣,听到他哀诉,但他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能理解吗?……牙医发誓似的向我保证,他看上去情绪很好,不住点头,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某种巨大的骗局终于被揭穿……好像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这位作家摸着自己的秃顶只说了一句,好像是对变成纸浆了的藏书说:“噢,终于……”

牙医回忆,听到这话,大多数人都感到气愤,但他不管他们是否听见,耸了耸肩膀,扬长而去。他跟当时的所有人一样,在城市里转悠了一阵子。但是再没有人在他家附近看到过他。看起来,就在他站在被炸毁的房间里,对着变成纸浆的书堆说“噢,终于……”的那一刻,他已经为什么东西画上了句号。牙医还说,当他听到作家说那句话时,怀疑他在演一出喜剧,他假装对所失去的东西感到无所谓。其他人则怀疑,在他如释重负的叹息背后,隐藏着某种秘密的政治态度……也许他是箭十字党员,要么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才说,“噢,终于……”但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书被留在了房屋废墟的瓦砾之中,变成了垃圾。有趣的是,那时候在布达佩斯,许多人都在偷东西,就连破裂的夜壶都有人偷,偷波斯地毯,偷用过的假牙,能偷什么就偷什么……但是,没有人偷书。好像书是禁忌一般,没有人动它。

俄国人进城不久,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搭乘卡车去了维也纳,是俄国人把他带走的。他肯定是用拿破仑金币或美金支付的路费……他们看到,他坐在一辆载满了劫来赃物的货车上,光着脑袋,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一堆尚未加工的皮革上,低头看着什么书。也许他随身带了一本匈牙利词典,你认为呢?……我不知道,他就这样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

但我对这一点并不确定。不知为何,这超出了我的想象,跟记忆中的形象不符。我更乐意相信,他是搭乘卧铺车,坐着头等车厢驶离这座城市的。他登上列车时戴着手套,拿着在火车站买的新报纸。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没有朝窗外张望,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上车厢内的窗帘,不想看千疮百孔的城市,因为他不喜欢看那无序的景象。

我是这样想象的。这样会让我好受一些……尤其是,现在,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我是说,他死了……我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讯息。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他是最后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自有钱人的世界。他好像并不认为自己是有钱人中的一分子。想来,他既不那么富有,也没有爵位或头衔……他以另外的方式归属于那个世界。

你要知道,有钱人在各种各样的“库房”里保存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这个人也保存着什么东西。他保存着教养……保存着那些他视之为教养的东西。因为你要知道,这种教养跟我们这些穷人想象中的教养截然不同……不同于漂亮的房子、架子上的书籍、优雅的社交圈和彩色的卫生纸。有一些东西,有钱人是不会给穷人的,即使现在也不会给,虽然世道已经天翻地覆,有钱人明白,他们只有把所有那些不值钱的、昨天还在把玩的破烂货塞给我们穷人,他们才能继续当有钱人……但有些东西,他们至今都不会给。因为即使在今天,在有钱人之间,仍旧存在着某种同谋,只是跟以前不一样而已……现在他们保存的既不是黄金、书籍、画作、服装,也不是现钞、股票、首饰或高雅的习惯,而是别的什么,某些很难从他们手中夺走的东西……很有可能,作家对这些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全都不屑一顾。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一辈子可以只靠苹果、葡萄酒、土豆、腌肉、面包、咖啡和香烟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两身像样的衣服,几件可以换洗的内衣,不分冬夏在任何天气里都能穿的风衣。他可不是这么随口一讲……我沉默不语,我知道他讲的是真的。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并不是只有他会保持沉默。没过多久,我也学会了在他的朋友圈里保持沉默……我学会了怎样倾听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