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第2/4页)
吃过饭后,他把脏盘子放到洗涤槽里,想去冲个澡,顺手关掉了收音机。房子里一片沉寂。只听见墙上挂钟滴答。十二岁的双胞胎女儿尤芭尔和英芭尔参加学校组织的旅游,去了加利利。她们卧室的门关着。他从那里经过时打开卧室的房门向里窥探。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里面飘散着肥皂味儿和熨烫过的亚麻衣物的清新气味。他轻轻关上门,去了卫生间。脱掉衬衣和裤子后,他突然恢复了镇定,走向电话。他仍然不担心,但是搞不懂娜娃为什么会消失。她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吃午饭?他给吉莉·斯提纳打电话,问她娜娃是否和她在一起。吉莉说:
“当然没有。怎么,她跟你说上我这里来了?”
本尼·阿弗尼说:
“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
“杂货店两点关门,她也许顺便买东西去了。”
本尼·阿弗尼说:
“吉莉,谢谢。没事。她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我不担心。”
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维克多家杂货店的电话号码,拨打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来接。最终老利伯松带鼻音的男高音以某种圣餐仪式上的唱诵腔调讲了话:
“维克多杂货店,这是什洛莫·利伯松。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本尼·阿弗尼问起娜娃。老利伯松伤心地回答:
“没有啊,阿弗尼同志。真遗憾,你亲爱的夫人今天没到这里来。我们没能荣幸地欢迎她迷人的陪伴。我想我们不可能有这个荣幸了,因为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要打烊回家,准备欢迎安息日新娘。”
本尼·阿弗尼回到卫生间,脱掉内衣,调试水温,好好洗了个澡。擦拭身体时,他似乎听到了房门嘎吱嘎吱的声响,于是提高嗓门喊道:“娜娃?”但没有回应。他穿上干净的内裤和卡其裤,到厨房寻找线索,接着又来到客厅,检查放电视的角落,又去了卧室和封起来的走廊,那里也是娜娃的工作室。她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用泥土塑像,有富有想象力的小动物,或者宽下巴、塌鼻子的拳击手。她在一间仓库的窑里将这些小玩意儿烘干。他去了棚屋,打开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但是看到的都是变形的雕塑和寒窑,四周环绕着在灰尘隔板中跳动的黑暗阴影。
本尼·阿弗尼不知是否应该躺下休息,不再等待娜娃。他进了厨房,把脏盘子放进洗碗机。他寻找着线索,看娜娃出去之前是否吃过饭。可是洗碗机差不多满满当当的,他无法辨认哪些盘子是娜娃吃午饭用的,哪些是原来就在那里的。
炉子上放着一锅煮熟的鸡块,但无法得知娜娃是吃过饭,给他留了一些鸡块,还是什么都没吃就出去了。本尼·阿弗尼坐在电话机旁,拨打芭提雅·鲁宾的电话,看看娜娃是否和她在一起。可是电话响了十下,又响了十五下,始终无人接听。本尼·阿弗尼嘟囔了一句“动真的啦”,就到卧室里躺了下来。娜娃的拖鞋放在床边。拖鞋小巧玲珑,色彩鲜艳,鞋跟已经有些磨损,看上去就像一对玩具船。他在床上平躺了十五或是二十分钟,盯着天花板。娜娃很容易生气。这些年,他明白了任何试图安慰她的努力都会让她更加生气,因此他宁愿什么也不说,让流逝的时间慢慢抚慰她。她控制着自己,但对此耿耿于怀。一次她的朋友吉莉·斯提纳医生建议在村委会艺术画廊办个小展览,展出娜娃的雕塑。本尼·阿弗尼微笑着承诺说考虑一下再给吉莉答复。最后,他认定在村委会艺术画廊办展览不合适:毕竟,娜娃只是一个业余艺术家;她可以在她工作的小学的走廊展出她的作品,免得招来闲言碎语,说她受到偏袒,诸如此类。娜娃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一连几个夜晚,她就站在卧室里熨烫衣服,直至凌晨三四点。她什么都熨,就连毛巾和床罩都熨。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本尼·阿弗尼突然起身穿上衣服,去了地下室。他打开电灯,惊动了一大群虫子。本尼凝视着包装箱和衣箱,摸摸电钻,拍拍酒桶,酒桶发出空洞的声响。接着他关掉电灯,上楼来到厨房,犹豫片刻,也许是犹豫再三,把他那件绒面革中长大衣披在无型的套头衫外面,门也没锁就离开了家。他身体前倾,仿佛逆风而行,去寻找他的妻子。
三
每逢周五下午,村子的街道上便空无一人。大家都待在家里休息,准备晚上出去过安息日。天气潮湿,天空晦暗,云天低垂到房顶。空荡荡的街道上飘浮着一束束薄雾。道路两旁的房屋门户紧闭、无精打采。二月午间的风将一张旧报纸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本尼弯腰捡起报纸,将它丢进一个垃圾箱。在先驱者花园附近,一条硕大的杂种狗走近他,跟在他身后,龇牙咧嘴地狂叫。本尼呵斥着狗,可是狗变得愤怒起来,像要朝他扑过来。本尼弯腰抓起一块石头,在空中挥动臂膀。狗退缩了,耷拉着尾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一人一狗相隔十来米,沿着空旷的大街往前走,左拐到了奠基者街。这里所有的百叶窗也都因人们午睡而关得严严实实。百叶窗多为旧式木质百叶窗,绿漆已经褪色,有些板条已经弯曲,或者掉落。
昔日曾被精心照管、而今已经废弃的场院里,到处可见废弃不用的鸽房,被改成仓库的羊圈,瓦楞铁谷仓附近是长满杂草、年久失修的卡车,或者是不再使用的狗窝。他家房前也有两棵巨大的老棕榈树。可是应娜娃要求,它们在四年前就被双双砍掉,因为卧室窗外风吹棕榈的窸窣声响让她夜不能寐,令她感到暴躁和忧伤。
有些院子里种着茉莉和文竹,有些院子里则杂草丛生,高大的松树在风中窃窃私语。本尼·阿弗尼像平时一样前倾着身子,沿先驱者街和以色列部落街行走,穿过纪念公园,在那条长椅旁停了一会儿。阿迪勒说过,娜娃让他给在临时办公室的本尼捎便条说“别担心我”时曾在那条长椅上坐过。
本尼停住脚步。那条狗也在离他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现在它既不狂叫,也不龇牙咧嘴了,而是以某种智慧、好奇的样子看着本尼·阿弗尼。他们二人在特拉维夫还是未婚学生时,娜娃就怀孕了。她那时正在接受教师培训,他正在学商科。他们立刻一致同意终止这不期而至的怀孕。娜娃约了利恩斯街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但在约定时间的两小时前,她改变了主意,头靠在他胸脯上哭了起来。然而他不肯放弃,请求她理智一些。别无选择,毕竟,整个手术不过像拔掉一颗智齿。
他在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等她。他看了两份报纸,甚至连体育版增刊都看了。不到两个小时,娜娃出来了。她脸色苍白。他们乘出租车回到学生宿舍。六七个吵吵闹闹的男女学生在那里等着本尼·阿弗尼。他们如约来与本尼见面。娜娃躺在房间角落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从头盖到脚,可是争吵声、叫嚷声、玩笑声,还有香烟味儿朝她袭来。她感到虚弱、恶心。她摸索着走过聚会的同伴,倚靠墙壁支撑自己,来到了卫生间。她头晕目眩,麻醉药效力已过,疼痛再度袭来。她在卫生间看到有人吐到了地板上和马桶座上,忍不住也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哭了很久,双手抵在墙上,头靠在手上,浑身发抖。直到吵吵嚷嚷的客人离开,本尼才找到了她。他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扶到床上。两年后,他们结婚了,但是娜娃总是怀不上孕。医生们采取了各种治疗方法帮助他们。又过了五年,双胞胎姐妹尤芭尔和英芭尔出生了。娜娃和本尼从未谈过特拉维夫学生宿舍的那个下午,仿佛他们有默契,没必要谈起。娜娃在学校教书,闲暇之时用泥土雕塑怪兽和断了鼻梁骨的拳击手,在仓库的窑里烧制成型。本尼·阿弗尼当选为特里宜兰村村长。村民们几乎都喜欢他,因为他不摆架子,乐于倾听,不过,他也懂得怎样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按照他的意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