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2页)

说着,我用手指挠了挠他剃过的头发:简直像个刺猬。我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婚礼前两天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米海尔和我一起到杰里科[18]去,在市场上买东西。市场两边是低矮的泥棚。(1938年,爸爸、哥哥和我一起到杰里科。当时正值住棚节[19]。我们乘坐的是阿拉伯人的汽车。当时我八岁。我没有忘记。我是住棚节期间出生的。)

我和米海尔买了一张地席、几个东方式大蒲团和一张考究的沙发。米海尔不想买这些家具。我挑东西,他一言不发地付账。杰里科的市场五光十色,熙熙攘攘。人们大吵大闹。我穿着一条便裙静静地从他们当中穿过。毒花花的太阳当空而照,就像我在凡·高画中见到的一样。一辆军用吉普在我们附近停下。一位矮小精干的英国军官从车上跳了下来,拍了拍米海尔的肩头。米海尔突然一个急转身,着魔似的拔腿就逃,奔跑之中撞翻了几个摊位,然后就消失在人流中。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女人们尖声叫喊。两个男人出现在眼前,伸出胳膊将我抓住。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闪闪发光的两只眼睛。他们力气很大,抓得我生疼。我被拖到通往城郊的羊肠小道上。这地方就像耶路撒冷新城东区埃塞俄比亚街后面那陡峻的小巷。他们顺着一段漫长的楼梯把我推到一个地窖里。地窖里点着一盏脏兮兮的煤油灯,黑咕隆咚的。我被摔在地上。一股潮气扑面而来。空气中散发着恶臭味。外面隐约传来狗叫。双胞胎突然扯掉了他们身上的外袍。我们三个是同龄人。他们家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一片荒地,坐落在卡塔蒙与克里亚特施穆埃尔之间。他们家有个四四方方的庭院,房子绕庭院而建。这是一座内宅。别墅的墙上爬满了葡萄藤。墙由红石砌成,这种石头在耶路撒冷南郊的阿拉伯富人区比较流行。

我害怕双胞胎。他们拿我开心。这两个人牙齿雪白,皮肤黝黑,身子灵巧。真是两只大灰狼。“米海尔,米海尔。”我叫喊着,但却发不出声音。我成了哑巴。黑暗将我吞没。只有当我经历了极度的快乐或痛苦之后,黑暗才会希望米海尔前来解救我。要是双胞胎能够想起我们的童年就好啦,可他们没有露出哪怕是一丝丝这方面的意思。只是一味大笑。他们在地窖的地板上跳来跳去,好像快要冻僵了似的,但天气并不冷。他们精力旺盛地蹦蹦跳跳,他们兴高采烈。我控制不住自己,爆发出一阵紧张、骇人的狂笑。阿兹兹比他哥哥稍高一点,也略黑一些。他从我身边跑过,打开一扇我未曾注意的门。他用手指着门,谦卑地鞠了一躬。我自由了。可以出去了。这是令人生厌的瞬间。我可以出去,但我没有出去。哈利利发出一声低沉颤抖的呻吟,把门关住、插上。阿兹兹从长袍夹缝中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大刀。这刀正是我和米海尔昨天在锡安广场的一家商店里买来切面包用的。阿兹兹两眼放光。四肢着地趴在那儿。他的双眼在冒火,眼白浑浊而布满血丝。我退却着,后背紧贴着地窖的墙壁。地窖的墙壁肮脏不堪。一股黏糊糊、臭烘烘的烂东西渗入我的衣服,触到了我的皮肤。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尖叫起来。

早晨,塔诺波拉太太进屋告诉我,我在睡梦中哭叫。倘若汉娜小姐在婚礼两天前的夜里大喊大叫,一定预示着大麻烦。梦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塔诺波拉太太说,在梦中我们得为自己所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她如果是我妈妈,即使我再生气她也会说,她不愿我去和一个在街上偶遇的人结婚。也许我会有机会碰上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或者什么人也碰不上!这一切将导致什么?导致的是灾祸!“你们结婚就像普珥节上的转瓶子游戏[20]。我自己是由媒婆介绍结婚的,媒婆知道按照天意行事,因为她熟悉两个家庭,仔细考察过新娘新郎的根底。毕竟,家庭就是人本身。父母、祖父母、叔叔婶婶、大伯大娘、兄弟姐妹,如同井就是水一样。今晚你上床睡觉之前,我会给你泡上一杯薄荷茶。这对平息受惊吓的灵魂很有效。你所仇恨的每个人在婚礼前夜也要做这样的噩梦。汉娜小姐,这些事发生在你身上,是因为人们结婚就像《旧约》中的偶像崇拜一样:少女碰到一个男人,不了解他是做什么的就和他海誓山盟,并订下婚期,似乎人生在世就是害怕孤单。”

塔诺波拉太太在说“少女”一词时,倦怠地笑了一笑。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