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他最后从总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时,那些身材曼妙的秘书们互相低声耳语。他的肩膀微微前倾,脸上既没有傲慢,也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掺杂着忧伤的责任感。

有一天,格莱诺特基布兹的书记约里克·利夫希茨会对他的朋友哈瓦说:“唔?是谁发现了我们的阿扎赖亚呢?是我,那就是我,虽然我差点儿就糊里糊涂地把他撵下台阶。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是怎么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出现的。从来没人像他那么忧郁,而且,他身上比一只淹死的猫还要潮湿。瞧瞧,他如今成了什么人物了!”

阿扎赖亚唯一没有想到的事便是第二天等着要他去干的拖拉机库的工作。他胡乱寻找了一通,没有找到电灯的开关,所以天花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光秃秃的电灯泡仍然散发着微弱的光。他开始感到一阵倦意。羊毛毯太薄,他躺在下面无法暖和起来,冻得瑟瑟发抖。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他听到胶合板隔墙的另一侧传来一阵单调的哼唱,像是一种尖声的祈祷,或者是一种咒语,用的既不是希伯来语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那粗声粗气的喉音像沙漠里的风声一样,而且仿佛是在某种邪恶的梦境中发出的呓语:

“为什么异教徒,嗯,和人们都徒劳地,唔,乱想上帝和他的弥赛亚……他地位太低,我们不尊重他……他比三十个人都要尊贵,可还是不如您……大卫王要——他当卫士……亚撒是约夫的兄弟……还有他表兄以利亚……还有赫尔兹和帕尔泰……还有伊卡什·泰库特的儿子伊拉……还有萨尔默·阿乎海特……他惹人讨厌,他……”

阿扎赖亚·吉特林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踮着脚尖悄悄地走到墙边。从胶合板的裂缝中他瞥见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坐在一只矮凳上,一条羊毛毯一直裹到头部。他两手各拿了一根织针,膝盖上放着一个毛线团。他正在织毛衣。

阿扎赖亚回到床上,身体在羊毛毯下缩成一团。屋外呼啸的寒风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钻进窝棚。粗糙的羊毛毯扎痛了他的皮肤。他半梦半醒地几乎躺到天亮,一直拼命地想再次开启自己思维的魔力。他渴望着那些女人来爱他、安慰他、全心全意地伺候他,其中有两个年轻、丰满的女人将会丝毫不觉羞涩地任意摆布他,而他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那里,紧闭双眼,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早晨的天气十分恶劣。潮湿的雾气笼罩着所有的房子。外面严寒刺骨。

六点半的时候,约拿单·利夫希茨按照一张塞在他门缝下的纸条的指令,来到窝棚,带新来的机修工去干活。他发现这个家伙早就起来了,正在做健身操呢。他们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喝着油腻的咖啡。由于早晨光线昏暗,餐厅里的荧光灯都打开了。新来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约拿单几乎没听懂一个字。他感到很滑稽。这个由他照管的人居然打扮得干干净净地来干活,还穿了一双平时走路穿的普通鞋子。他向约拿单提出的问题也非常古怪。格莱诺特基布兹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怎样建立的?为什么建在了山坡上,而不是建在山顶上或是在下面的山谷里?能不能弄到拓荒时代的档案材料?找基布兹创建人就那些年代的事进行郑重的谈话有没有意义?他们会说实话呢,还是只会对自己的成就大吹特吹?还有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当中是不是真的有许多人死于阿拉伯劫匪、疟疾、心脏病和过度辛劳?

这些问题大部分都被年轻人自问自答了。他回答得颇为精明,对某些问题甚至还有所了解。他不时地冒出几句名言,讲什么崇高理想与灰色现实之间,或者革命者的社会观点与人们的内心情感之间存在着永远的悲剧性对立。有一会儿,约拿单觉得他听到了一个表达法叫“我们精神生活的可靠净土”,他开始感到一阵隐约的渴望:阳光沐浴之下,在一条大江的岸边——也许是在非洲——有一块远方的草坪,清净、亮泽。这幅景色一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他又感到一阵模糊的愿望,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大早便在折磨着这个年轻人。然而,这种愿望也很快消失了。由于天气阴冷,他自己又非常疲倦,约拿单在衣服里缩成一团。他那只破靴中进了水,把他的脚指尖冻得僵硬。此时此刻,是什么阻止了他,让他没有像他父亲和基布兹半数的人那样声称他有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呢?不该如此的。这一天本该宣布为正式的睡觉日,而他却不得不带着这个喋喋不休的机修工去熟悉情况。

“我们走吧。”他推开杯子,不满地说,“来吧,我们去拖拉机库吧。你的咖啡喝完了吗?”

阿扎赖亚从座位上跳起来。“老早就喝完了。我百分之百听从你的指挥。”

说完这句话,他又报了一遍他的全名,并主动介绍了情况:基布兹书记已经说了,你的名字叫约拿单,他和哈瓦是你的父母。他又引用了一小段名言来结束自己的话。

“这边走。”约拿单说,“当心,这些台阶很滑。”

“自然界的法则是这样的,”阿扎赖亚说,“意外事故是不存在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必然的,都是预先注定的,即使在这些台阶上滑倒也是如此。”

约拿单没有回答。他既不喜欢也不相信言语。但是他非常清楚,大多数人总嫌得到的爱不够,还要更多,有时,这就使得他们竭力去和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交朋友,甚至采用一些最可笑的方式,包括废话连篇。约拿单想,他就像一只湿乎乎的迷路的小狗,不但摇着尾巴,甚至连整个屁股都在摇摆,想讨我的欢心,让我宠爱他。绝对没门儿!伙计,你彻底弄错了。

他们绕开水坑,踩着泥泞的路面,从牲口棚边上走过去。年轻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约拿单一直保持沉默,只开了两次口——一次是问新来者是不是在以色列出生的,另一次是问他有没有修理过,或者至少有没有仔细看过一台D6型履带式拖拉机。

对这两个问题,阿扎赖亚都回答说不。他出生在海外犹太人聚居区(约拿单感到非常奇怪,他怎么不说“国外”,或者只说他来自哪个国家),对履带式拖拉机一无所知。这无关紧要,在他看来,只要有丰富的经验做后盾,无论是哪儿的拖拉机,无论它们有什么区别,都是相通的。一旦你搞清楚一个,你就把它们全部摸透了。不管怎么样,他会尽最大努力的。虫子和人都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嘛。约拿单想不通他父亲是从哪儿挖出这么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的。

天气本来就很冷,而拖拉机库那凹凸不平的铁皮墙就是在雪上加霜了。跟任何金属物体发生最轻微的接触都会立刻把手指冻僵。里面还布满了凝结的油块、灰尘、霉菌和污物。在椽木的接缝处,在工具箱和零件箱里,甚至在拖拉机上,都有成群的蜘蛛编织出来的倒置的大教堂。工具仿佛由于恼羞成怒,在一个黄色的机器旁散落得乱七八糟。那台黄色机器沾满了污泥和黑油,一副遭人遗弃的神态,把五脏六腑全都抛露在四周了。在履带上,在破旧的驾驶员坐椅上,以及那个被扔到地板上的发动机罩里,尽是扳手、钳子、螺丝刀、螺栓和铁杠。一个装着半瓶黏稠液体的啤酒瓶、一些橡胶带、破袋子和生了锈的齿轮,摆得到处都是。这个荒废的地方弥漫着润滑油、烧焦的橡胶和柴油废气发出的刺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