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噢,随你怎么说吧,没关系的。”哈瓦说道,她的话语中更多的是眷恋,而不是怨恨。她给他倒上了一杯凉苏打水。
一天晚上,哈瓦请他去弹吉他,因为这样可以让约里克感到高兴。阿扎赖亚照办了,他弹了一首车尔尼乔夫斯基的《歌唱我的梦想》。这首曲子委婉动听,但是约里克似乎一个音符也没有听到。后来,斯鲁利克过来向他们道晚安。在他们两人一块离开的时候,他请阿扎赖亚做城区年轻人夏令营的指导员。尽管阿扎赖亚很激动,他仍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斯鲁利克无奈,只得又多费了五分钟口舌。就在那个晚上,阿扎赖亚在埃特纳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个破旧的风扇,把它拆开修了修,又重新装好,并在睡觉前给博洛戈尼西搬了过去。博洛戈尼西房间里的天花板很低,一到晚上就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他的日记中,斯鲁利克对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做了以下总结:
很显然,即使是最简单、最普通的痛苦,也不可能通过社会或政治手段来消除。但是,人们可以努力在物质世界中废除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人们也可以消除饥饿、杀戮和有形的残酷。我很引以为豪,我们在为实现这些目标而奋斗着,并且证实了这个战斗并非彻底无望。到目前为止形势都很好。不过,问题也正是出在了这里。
我用了“战斗”这个词,一提到它,我就感觉到一种极其古老的痛苦猛扎着我的心,它揭开了我的这层意识形态的薄面纱,俯视着我。多少年来,正是这种痛苦驱使着我们所有的人不断地去寻找战斗,寻找“挑战”,去厮杀,去击败敌人,去获取胜利。从古至今,人们都有这样一种本能,按照丽蒙娜的话来说,就是想要抓住一支长矛或一柄短剑追逐一头羚羊,悄悄地潜近它,追赶它,杀死它,然后为这次杀戮而欢呼庆祝,我们如何才能驯服这种古老的本能呢?我们如何才能抵制身心的疲惫,抵制那种微妙而狡猾的残忍本性——这种本性并不表现为公开的施虐活动,甚至还可以伪装成最合理、最“有建设性”的行为?面对着潜藏在我们每个人体内的野性,我们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的先辈所说的异教徒之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像我这样拥有逻辑的思维和极强的自我约束能力、过着僧侣生活的乡村牧师的身上呢?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这种内心的困惑呢?我们总是想主宰他人,羞辱他人,征服他人,使他们依附于我们,用内疚、耻辱甚至是感激之类的情感游丝去束缚、奴役他人,我们该怎样去克服这种邪恶的欲望呢?
我刚看了一下我写的最后几行。“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我们该怎样去克服?”实际上,就在我极力回避内心的恐惧时,这种恐惧却正在影响着我的说话、用词。“去抵制”。“去克服”。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山脉和沙漠一言不发。大地也保持着沉默。大海发出了阵阵轰鸣,但声音却很低沉。天空在白天里光辉灿烂,到了夜晚就变得死气沉沉。冬去夏来,夏去冬来。人们生生死死。渐渐地,所有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我们的环境。我们的思想。我这双正在写字的手。这支笔、这页纸、这张桌子。我们的信仰和信念。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时间吞噬,就像我的笛声在这间寂寞的房中消失一样——回响,分散,然后消失。所有的事物都会灭亡。一切都将瓦解。即使它们坚持说自己会不朽也无济于事。最强烈的情感。言辞。石头建筑。城堡。整个国家。也许还有天上的星星。时间吞噬着一切。然而,人类却始终在运用着自己的智慧去努力区分着好与坏,真与假,极力为每件事物都贴上标签: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美的,丑的。一旦遇到了猛烈冲击,人类自身也将灭亡,而人类的各种标签也将被碾得粉碎。
某一天早晨,我会昏倒在地,像房里地板上的虫子一样孤独地死去。到了那时,往事将被一笔勾销。曾经回响过的音符将不复存在。引用博洛戈尼西的说法就是,感谢主赐给了我们完美的和平。可是,完美的和平是不存在的。时间将把我们彼此分开,它还将抹去我们的所有痕迹,如同海浪遮住了海底。如果我曾被一个女人爱过,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有儿子和孙子呢?海浪依然会遮住海底。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可是,近来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又是怎么回事呢?就在我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时,我却突然渴望一点点权力和荣耀。不仅仅是渴望,而且是非得到不可,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荒谬可笑。唉,约里克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他享尽了权力与荣耀。我这一生都是那样的妒忌他,那样的希望能亲眼目睹他垮台、受苦、受难,甚至目睹他死去,这样我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了受人爱戴?但约里克并未受到爱戴。艾希科尔也没有受到爱戴。有谁受到了爱戴呢?比亚利克在他的一首诗中曾提出质问:爱为何物?唔,就让我来回答一下吧。
我亲爱的诗人,你宽恕我吧,因为我也不知道。也许爱是一种谣言。一个稍纵即逝的阴影。一个虚幻的目标。难道约尼远走高飞就是为了去找寻它吗?阿扎赖亚到这里来也是要寻找它吗?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个像我这把年纪、处在这样地位上的人,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为了是否有爱存在而哭泣。不过,我仍要问一句:爱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当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与它相悖时,它又怎么能存在呢?
我可以用任何父子、弟兄或夫妻作为示例。他们全都像是沾染了某种神秘的病毒似的,各自生活在孤独之中,各自有各自的痛苦,各自把自己与别人疏远,并且各自心存着向别人施加痛苦的恶毒欲望。或者,如果不是施加痛苦,那么就是利用他人。改变他们。影响他们。支配他们。重新塑造那些他们心中至爱的人,就像重塑手中的一块腻子一样。如同海浪遮住海底。如果我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比如说,像丽蒙娜,或是约尼,或是阿扎赖亚——那么,潜藏在我体内的残忍和专横难道就不会显现出来吗?它们会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从黑暗中猛然出现,按照自己的模样,按照自己最邪恶的欲望去揉捏、压制并重新塑造那个孩子。假如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胆敢告诉佩我爱她,而她又同意跟我结婚,那么,“五十年战争”就不会当即爆发了吗?戈尔戈[51]和蛇怪[52]谁会征服谁?谁会使谁屈服呢?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如果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的争斗是以尽可能微妙而文雅的形式出现的,没有厮打,没有怒火,甚至连嗓门也没有抬高一下,那样我们会得到一丝安慰吗?怎样才能帮助我们解除痛苦呢?就此而言,一个谦恭的有志之士怎样才能独立地去减轻他人的痛苦,哪怕只是减轻他最亲近的人的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