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6/9页)
我把大地上整个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带到了城市,把民族的辉煌、力量和美丽带给了它。我为城市带来了一种空间、力量、欢腾的距离感,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回忆;这是列车在铁轨上轰隆隆疾驰而过的幻觉,是另一列火车里的乘客们在我的窗户前掠过以及人们在餐车里用奢华、发亮的银制餐具用餐的回忆,是这座城市在第一缕曙光中清醒过来的回忆。是大地上成千沉睡的小镇带来的回忆,那些市镇显得寂寞、渺小、寂静,在夜晚广袤、严酷的天空带来的凄凉氛围里挤在一起。
城市使我想起了满载物资的货车车厢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而过的回忆,这是运煤车冲过来时像冲破墙壁的那种回忆,这是货车一闪而过时产生的那种突然释放、自由自在的回忆。我能想起一节节淡红色、生了锈的货车车厢,就像血液变干之后的颜色,还有写在货车上的字。我还能想起货车张着大口时的空虚模样和欢乐情绪,货车从一条生锈的铁道上蜿蜒驶来,驶过尚未开发的、松树丛生的土地,驶过那些寂寞、野蛮、冷漠的大地,映着垂暮的晚霞,期待着伟大的命运。我能想起铺在路基上的煤渣,还有无限延伸的空间和未经开发的贫瘠土地;能够想起交叉道口的红色泥土,以及信号灯发出的微小、刺目的光芒——绿色、红色和黄色的光芒——照耀在茫茫黑暗的中心,为疾驰在铁轨上的巨大列车发出光芒,为它带来微小、热情的保证。
不知何故,这一切经常令人难以忍受地唤醒了我在童年时期小城里所见所知的一切灿烂形象。那个时候,这座灿烂之城的伟大幻觉已经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不知何故,清晰、欢欣、充满欢乐、咄咄逼人地定格在成千上万转瞬即逝的事物里,定格在童年时期盛大、壮观的场景里。这城市的幻觉,定格在我当时见到、感到、尝到、嗅到、听到的一切事物里——在四月的柏油气味里,在十月末的烟雾气息里;在掠过山峦青翠草木的云影里,在枝头挣扎的一片树叶里;在一位来自城市、趾高气扬地走过大街的演员脸上;在木屑和马戏团的气味里;在黎明的黑暗中刚从车厢里走出来的大象的气味里,在马戏团早餐帐篷内的咖啡、牛排、火腿的香味里;在小城棒球场看台上陈旧地板的气味里,在狂欢节上那些大声吆喝、招揽顾客之人的刺耳声音里;在香粉、糖果、汽油、热狗的气味里,在喧闹酒会忧伤的音乐里;在巨大的火车沿河隆隆驶过时的煤火光亮里;在河流散发出的新鲜且有些腐臭的气味里;在夜晚玉米叶清凉的声音里;在胡桃果肉、腐烂叶子、箱装和窖藏苹果透出的香醇、醉人的气味里;在某个从城里返回的旅行者的声音里;在某个城里女人的脸上,在中午乡村小车站透出的困倦的温暖、气味和冷漠中,滴答作响的电报就像火花穿过沉思的空气,而火车快要进站了;在布鲁克林大桥的照片里,空中的电缆密如蛛网,行人戴着圆顶窄边礼帽在桥上走过;在我们所唱的歌曲的回忆里——在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里——那些有关《亚历山大的拉格泰姆乐队》《有人见过凯利吗?》《哟——我——艾迪——我——唉》等歌曲的回忆;还有隆冬时分大街的回忆,光秃秃的树枝在街角路灯下摇摆着;还有紧闭的屋子,拉上的窗帘,被炉火的光芒和火焰映成了金黄色,沉重弹奏的钢琴声,以及正在吟唱的歌声;还有夜晚响彻在乡间的教堂钟声,远去的火车汽笛声;秋日街头落叶的翻卷纷飞,夏天黑暗中某个女人突然的笑声。这种幻觉存在于伟大而缓慢的黄色河流里,存在于穿越田地的冬季辽阔而寂寞的阳光里,存在于棕色、荒凉、冬日大地上成百上千的形象中——存在于这一切以及我在孩提时代曾经见过、梦想过的众多其他事物里;此刻,它们全都袭上了我的心头。
城市使我想起了那个永远陌生之人的心脏、眼睛和幻觉。我踩着城市的石头,呼吸着城市的空气,就像一个陌生人,窥视着一张张阴郁、无奈的面孔,但永远也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之中。
最后,城市使我想起了我的祖辈,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们对荒野十分熟悉,但他们从未在城市里生活过:家族中老老少少三百人都在这片大陆上耕耘、繁衍生息,他们行走在大陆辽阔而寂寞的阳光下,经受其严寒、酷暑的折磨,遭受其恶劣天气的摧残,在其严酷的气候里形容憔悴、骨节突出、伤残虚弱,但他们却像雄狮一样竭尽全力与之抗衡,同它强大的力量、粗野、蛮横、美丽搏斗,直至对方举起爪子,打断了他们的背脊,将他们置于死地。
城市使我想起了所有这些男男女女及其所作所为:他们曾经工作过,奋斗过,喝醉过,恋爱过,嫖娼过,拼搏过,生活过,最后死去了,让他们的血液再次缓缓地渗入大地,让他们的肉体静静地在永恒大地严峻、美丽的无穷肌体里腐烂。他们来自大地,由泥土汇聚而成,他们在大地上工作、磨炼、运动,他们的骨头埋在大地辽阔而孤寂的胸膛里,如今撒在这片大陆的四面八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巨大车轮的轰隆声,似乎像泉水一样从亘古的大地里涌了出来,把大地与几个世纪以来的遗产留给了我,留给了这个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这些已经属于我了,就像我的血液和骨头属于我一样,然而我却无法理解它们。
“究竟是谁建造了一座横跨大地的桥梁?”他们大声问道,“究竟是谁修筑了一条横穿这河口的铁路?究竟是谁惊扰了埋葬这些尸骨的土地?去把他们挖掘出来,并对火车司机们讲述《哈姆雷特》。儿子啊,儿子,”他们的声音说道,“难道埋藏我们躯体的地方更加肥沃吗?难道你一定要从埋藏的中心解开藤蔓的根子不可吗?你有没有从我们的大脑里将曼德拉草连根拔掉,或者把艳丽的花儿连根拔掉,那巨大、艳丽的花儿,那奇特、不知名的花儿?
“你必须承认,这儿的青草更茂盛。我们被埋葬的躯体上的毛发就像四月一样生长出来。这些人充满了活力;你可以在这儿种植良种玉米和金色的麦子。你是说,人已死了吗?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在这儿种植树木;你可以种一棵橡树,不过,我们要比一棵橡树更加富有;你可以在这里种上一棵李树,比橡树更加高大,它会长满李子,个儿就和小苹果一样大。
“我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卑鄙的人憎恨我们,”他们说,“我们全都是这样的人:受伤时会大声叫喊,忧伤时会哭泣,身体强壮时会大吃大喝,身体衰弱时会心存恐惧,说起话来,粗声大嗓、吵吵闹闹,然而夜幕降临时我们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傻瓜们嘲笑我们,自作聪明者讥讽我们:他们怎能知道我们的头脑比蛇的头脑更加敏锐?难道他们的头脑更加小巧、精致吗?难道他们苍白、毫无活力的肉体能细微地感知事物,我们竟无法想象出来吗?孩子,你怎能如此认为呢?我们的心变得比猫儿的心更加奇怪,满是剧烈的扭曲和交织在一起的腱肉,在沉闷、灿烂的火光里映得通红,而我们神奇的神经,就像顶端冒出火焰的交叉电线,错综复杂、深奥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