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15/19页)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不紧不慢地说,“《旧约》和《新约》里写得最好的书卷是按照以往佳作的模式来排名的,但是佳作的数量要比人们通常认为的少得多。有一些片段——不!是有些篇章!”——他的声音上扬,发出奇怪沙哑的吼声——“简直都是最臭的垃圾。”

然后,他停了一下,用一种冷漠的声音——一种冷漠且充满激情的声音,继续说起来。在吟诗的时候这种声音常常令人兴奋不已——他接着说:“我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是开始和结束,[11]——是世上最伟大的诗人谱写出的最成功的乐章,是一个人的豪言壮语,上帝为其揭开了天堂和地狱神秘面纱,是最伟大的诗句,我亲爱的孩子,是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诗篇。”突然,巴斯科姆他那双枯瘦的双手捂在脸上,沙哑地哭了起来:“哦,上帝,上帝!——所有诗歌中最美妙、最有怜悯精神的!……请原谅我,”他沙哑地低声哭诉着,用磨破褪色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请原谅我……它使我想起了往事。”

尽管这一幕荒谬可笑,尽管这些话荒诞不经,但这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怕而反感。我那时候只有二十岁,听了这话我感到既吃惊又羞愧。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巴斯科姆舅舅完全轻松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幕。

过了片刻,他看也没看我,平静地说:“你最近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女们?”他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痛苦。

这个问题令我吃惊,因为他很少问起他们,大多数时间他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完全漠不关心。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见过他的一个女儿。

“我的儿女——无耻可恨,无耻可恨,他们抛弃了我!”他痛苦不堪地说。接着好像漠不关心地、平静地陈述事实一样,他说:“我从未见过他们的面。他们从不来我家,我也从不去他们家。我不在乎。不,唉,我不在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噢,无所谓!根本就无所谓!”他打着手势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他又说:“我想,他们妈妈会去看他们……他们妈妈会去的,当然,他们要是邀请她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明显透出痛苦和不屑,仿佛他妻子去看她自己的儿女是阴险狡诈的行径,她应该感到内疚一样。但是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种冷淡蔑视的口气——他说起他的妻子和儿女来就像他们和他是陌生人一样,仿佛他们的生活仅仅接触到了那个被隐藏世界的边缘——他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运动,他的灵魂与其命运紧密相关。

这是事实: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历了数十种生活,他断绝了同妻子、儿女的关系,他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漠不关心,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当中最小的刚过三十,最大的四十多岁,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忘记他,也不会原谅他。他活在他们痛苦记忆中,就像寻找压垮坚固大桥的灾难性缺陷一样,他们回忆着童年时代那些痛苦的日子,回忆着他们共同寄居在一起、遭受挫折和痛苦的日子,还有那些他们永远无法忘记、无法逃避、也无法否认的年月。他的身影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没有再见过他,但他们却时常和他交流着,模仿他的言语,模仿他的手势和行为举止,油嘴滑舌地嘲弄着他,再次生活在他的生命里,暗中感到了昔日的恐惧和敬畏,因为他独自在人生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有些反常、扭曲,但是并未偏离方向,他一直向前,看见了新的天地。对他们来说,那些年代有时候就像人生车轮上一粒痛苦的水滴,随着车轮的飞转,他们就变老了。

此刻,他说起他们时就仿佛看见了他们一样,他说:“他们都能照顾自己。每个人都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你说呢!”他突然停了下来,粗大的手指扣在我的膝盖上,眼睛里闪烁着询问、好斗的光芒。“有没有人协助你去死呢?有没有人和你一起进坟墓呢?你能为别人做任何事吗?不能!”他坚决地说,过了一会他又缓慢、慎重地说,“我难道不是在帮我自己吗?”

此刻,他盯着自己握成拱形的手,陷入了沉思中。突然,仿佛从大脑的深暗处采集到了一束光,过去生活中的一幕忽地闪现出来,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入地的呢?”[12]

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然后又伤感地说:“我老了。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然后他的眼睛又转回到旷野,回到失去的土地上,回到被埋葬的人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你礼拜日能来。哦,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你舅妈肯定想见你。是的,一点没错,我印象中她说过。要么,她可能想去看望她的哪个孩子。我不知道,对于她要干的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他嚷嚷着。“当然了,”他不耐烦、轻蔑地说,“我从来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真的,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关注她说什么了——哦,一点儿都不关注了!”他的大手在空中挥舞着——“喂!”他生硬地使劲敲着小伙子的膝盖,他咧着嘴,眼睑下垂的那只眼睛透出一丝杀气——“喂!你能和他们哪个人连贯地谈话吗?他们有谁会做出理性、富有逻辑的回答呢?我亲爱的孩子!”他大声说,“你没法和他们交谈。我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法和他们交谈。你不如迎风打口哨,不如往尼罗河里吐痰,没准这对你更有好处。年轻时,人们会向他们袒露灵魂中的一切,会使自己积累的才华枯竭——他的智慧、他的学识、他的处世之道——想竭力使他们配得上和他交往——可是到了最后,他会发现什么呢?哼,”巴斯科姆舅舅怨恨地说,“他会发现和一个弱智者说话纯属浪费精力!”——他生气地哼哼着。然后皱起脸,模仿一种古怪、装腔作势的女人声音,鼻子里哀叫道,“哦,我觉得很不舒服!哦,天哪,就是现在!我突然又感到不舒服了!哦,你不——再——爱我了!哦,但愿我死掉算了!哦,我今天起不来了!我希望你能从镇——子上给我带点好东西来!哦,你要是爱我你就会给我买一顶新帽子的!哦,我没戴——的——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又增加了几分怨恨的吼叫——“和其他女——人一起上街使我感到羞耻!”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突然转身敲了敲小伙子的膝盖:“研究人类的恰当途径——哼!”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他固有的那种恐怖怪相,然后狡诈地低声说——“诗人说过要研究——女人吗?我想问问你:他说过吗,嗯?根本没有!”巴斯科姆舅舅大声喊道。“应该是男人!男人!男人!不是别的,而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