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18/19页)
广袤、永恒的天空迸发出巨大的恐惧和残酷,不论他走到哪儿,它们都悬浮在他的上空,它们就像血迹一样,染黑了荒凉小镇上寒冷的灯光。对他来说,世上似乎再也没有喜悦和信任,死亡和疯狂的阴影似乎永远游走在他的大脑之中。他不再相信上帝,如今,他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信念,他梦想能找到某个世俗的父亲,梦想某个人能在力量、智慧上超过他,比他年长,他可以向其倾诉他内心深处的重负,从他那里汲取一些智慧,找到消除瘟疫的良方,那种瘟疫正在毁灭他。
但他从未找到这样一个人,在他心中,他知道这样的医生和忏悔者是不存在的。他陷入了困境,他不知道他内心的邪恶有多重,他担负着人类的孤独。他不能让自己的耻辱感加重,从而使他妻子蒙羞,在他脑子里,在他理智的核心有个监督者,在最黑暗、最邪恶的时候公正地做出评判,告诉他他疯了。
然后,这一切脱离了他。就在生活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切脱离了他。它就像一团燃烧的汽油之火逐渐变弱、熄灭,怀着一丝成就感,在疲倦、冷漠中离开了他。他从伤心、迷惑不解的女人身旁离开,进入了他自己那孤高、神秘的生活,开始了新的生活,找到了新的位置,开始了新的计划,然后他就忘了她。
现在,我看着这位老人,我有一种和过去重逢的感觉。我感觉到,老人要是能说出来的话,这一切,我所知道的一切——活生生的过去,逝者的声音,埋在地下之人的痛苦、骄傲、疯狂和绝望,还有那些人的面孔——就会展现在我面前,像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像老人们赐予年轻人的遗产,就会成为一切生命活动的终结,成为一切生命活动的成就。我那极度的饥渴只是一种回忆。我想,要是我能说出来,我的饥渴就能得到满足。
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时间、黑暗时间的面孔,数以百万的门闩闪现在人的记忆中,逝去的美国人的面孔,他们生活中的数以百万的时刻,巴斯科姆在十来个圣坛上照亮了他们。巴斯科姆被爱和疯狂所折磨,漫步在这个国家的无数条街道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满是车辙的马路上,把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合拢在一起,在黑暗中嘟囔着,在广袤、严酷的苍穹下,一个瘦骨嶙峋的、扭曲的身影蹒跚地走在大地上。星光照在他的脸上,黑暗拂过他的脸:——他来自荒野,来自戴着圆顶呢帽的男人和穿着撑裙的女人,来自浓密、泛黄的记忆,来自时间、黑暗的时间——来自比撒克逊领主、所有的骑士、先锋部队和骏马嘶鸣的时代还要久远的时代。
这一切都消逝了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头儿说。
波士顿又呈现出凄惨的景象:树叶飘飞,云彩破碎。荒野中没有爱的哭号了吗?
“——很久以前了。我活了很长时间了。我经历了许多。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儿。”我的舅舅声音嘶哑,疲倦而又冷漠地说。他的目光呆滞,眼神里毫无光泽。此刻的他显得疲惫而苍老。
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奇怪的、令人费解的画面,随后的那些年,这画面也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正围坐在桌边吃饭。这些人都很老了,比我舅舅都要老;这些老头儿老太太的脸看起来都很虚弱,就像是破旧的泛黄的瓷器。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性别,他们看起来都一个样,都孱弱不堪。年轻时,他们相互都认识。男人们都酗酒、打架、嫖妓,都彼此憎恶,也都爱恋女人。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被年轻人能体验到的那种无奈、堕落的恐惧所吞噬。私下里,他们嘴巴扭曲,面如铁灰,内心痛苦不堪;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对另一个人的奸诈的仇恨——他们害怕他会成功,在他失败时,他们欢呼雀跃;听到、看到他受伤、受辱或被挫败,他们就喜不自禁。他们不敢坦承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害怕遭到同伴的嘲笑;彼此谈话时,他们谨言慎语,还互相诋毁。他们用谎言遮蔽激情和信仰,有意说些明知是谬误的话。然而夜晚走在漆黑的路上,他们会在呼号的风中像个傻瓜似的仰天长啸,把他们的快乐、喜悦和力量长吁而出。忧伤的夜空下,他们感受着白雪的气息,看着雪花来临,轻柔地撒在窗玻璃上;雪花沉静温柔地落下,使人们的脚步寂静无声,让他们心中暗自充盈着骄傲的喜悦,让迫近的预言拂过他们的肺腑。他们人人都暗自有着一千个希冀和梦想;人人都想得到财富、权力、声名和爱情;人人都视自己为杰出的天才;人人都惧怕并憎恶生意场上和情场上的对手——在一起时,他们用充满敌意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对方,他们像公鸡一样高昂着鸡冠,他们充满妒意地看着他们的女人,他们透过肩胛骨感受着别人的注视和侧目,他们仇恨那些具有白皙的脖颈、多情的头发,因为征服了女人而神情孤傲的男人。
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痛苦过、奋斗过,现在,这一切都已消逝:他们温和而又虚弱无力地笑着,说话时底气不足,彼此对视时,他们的眼睛已了无希冀、敌意和激情。
至于那些老太太,她们坐在那儿,面容枯黄,臀部干瘦。她们已远离年轻时强烈的痛苦和喜悦——年轻时的狂乱、希望,年轻时的热血沸腾和痛苦不堪:除了对老龄和死亡,她们对一切都不再感到痛苦和恐惧。这个曾经是忠实的妻子,生了一堆娃娃;那个是个淫荡、肉感的不贞女人,是十来个男人的狂浪情妇;身边是她的那个被戴了顶绿帽子的丈夫,第一次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床时,他叫喊得像个痛苦至极的动物,而那个男的就是被他捉住的奸夫;还有一个男人在得知妻子不忠时,心里升腾起一种堕落变态的快感;他为之亢奋,还极力催促她再找些新的情人,他苦苦哀求她侮辱他,他的痛苦让他满足——现在,他们都成了苍老干瘪的老人,都像是泛黄的瓷器。他们把平和、凹陷的脸转向彼此,没有仇恨和爱恋,也没有欲望和激情;他们淡淡地笑着,记忆中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们再也不想超越对方或者争夺第一;他们不再疯狂、妒忌;不再仇恨对手;不再渴望出人头地;不再为工作烦扰,也不再耽于希望之中;他们不再转向暗处,在墙上把手关节打得鲜血淋漓;不再因羞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再因挫败和孤独而高声咒骂,也不再用痉挛的手撕扯着床单。这一切,他们都说不出来了吗?他们都忘了吗?
这些老头儿为什么说不出来了呢?他们曾经饱尝痛苦、死亡和疯狂,然而他们所有的语言变得迟钝、陈腐。他们曾蹒跚于荒野,踟蹰于蛮夷之地,见过人被杀后鲜血流入大地,没有任何声响;他们见过这一切,也流过鲜血。他们的激情、痛苦、骄傲和无数生命中鲜活的时刻都去了哪里?这一切都逝去了吗?他们都哑巴了吗?我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时,彼此的目光狡猾而邪恶,好像他们的大脑中储藏着狡诈、歹毒的智慧,好像他们拥有医治我们所有忧伤和过错的良药,可他们通过邪恶、阴谋的眼神交流,决定不把这些药给我们。或者,他们只是在满足、疲惫、冷漠地大吃大嚼?他们拒绝说话,是否是因为他们说不出来,因为连他们的回忆也变得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