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科姆·霍克(第2/19页)
“哎——哟!哎——哟!哎——哟!”巴斯科姆忽然害怕地大叫起来。
“你要真懂那么多,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聪明,那你说说交通规则是什么?”
接下来,那个倒霉的司机准会傻眼了,当然有交通规则,因为巴斯科姆舅舅会一字不差地给他背一遍,然后高兴地舔着嘴,大讲特讲法律术语的各种技术性细节,每句话都用一丝不苟的、学究式的语调念出来。
“还有!”他举着那根干瘦的大指头喊叫着,“马萨诸塞州自1856年以来就颁布了一条成文的法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板钉钉地规定,任何人,不管是司机、主管、州长、指挥官、经理、代理人还是乘务员,只要是驾驶机动车辆,不管那车是两个轮子,还是四个、六个、八个或者多少个轮子,不管那车是属于公家的,还是私有的,不管是——”不等他说到这儿,那个司机要是脑瓜够使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是,如果这天早上又是巴斯科姆舅舅的无数幸运日中的一个,如果他又横冲直撞地过马路,而且成功地从轰鸣的车辆中突围出来,他就会快步走在州街上,粗糙、干瘦的大手仍然叉在他的瘦腰上,仍然把他那张非同一般的脸扭成各种怪相,然后折进一个很大的、脏兮兮的、黑乎乎的石砌建筑物的入口。这就是那些散发着二十世纪初的气息的建筑中的一个,隶属于河对岸那个古老、富有的大型机构,该机构就是著名的哈佛大学。
在这儿,巴斯科姆舅舅仍然把手叉在腰上,登上锯齿状的大理石台阶,冲进旋转的大门,走进宽敞的大理石走廊,里面弥漫着热腾腾、湿乎乎的气浪,还有湿胶鞋和套鞋的味儿、消毒剂的味儿,还有那些依然运行的、但已过时了的电梯的气味。这时会有一辆电梯突然冲下来,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吐出两三个人来,又吞进去十来个人。他也就这样一下子被送到七楼,然后走出电梯进到宽敞的、黑洞洞的走廊里,眯着眼,一脸怪相地左瞅瞅、右看看,好像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二十五年来他一贯如此——然后左拐,顺着走廊一直走,经过一间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面发出打字机的咔嗒咔嗒声,纸张清脆的嚓嚓声,还有人们刚开始工作的各种声音。到了走廊尽头,巴斯科姆·霍克向右拐进另一个走廊,最后停在一扇门前,门上装着美国公司的办公室常见的那种磨砂玻璃,上面刻着 “约翰·T.布里尔房地产公司——房屋租售”。在这醒目的牌子下面印着一些小字:“巴斯科姆·霍克——法律代理人——办理不动产转让及所有权事宜。”
好了,在进入这间颇为有趣的办公室之前,我们先来更仔细、更具体地描述一下这个独特之人的样子。
这个在州街上或是其他地方出现的奇怪身影总能引起足够的关注和评论。要是站直身子,巴斯科姆·霍克能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不过他走路总是弓着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腰就永远地弓着了:他身材高大,骨节突出,瘦骨嶙峋,青筋暴露,但却像山核桃一样结实。他就是那种似乎从不会疲倦,也不会变老、不会死的人:这种人就是到了七老八十,也不见精力衰退,就是死,也会死得很利索。他们不会缓慢地衰竭,因为没什么可衰可竭的:他们那木乃伊样的、满是筋肉的身躯就像花岗岩一样永不枯朽。
巴斯科姆·霍克瘦骨嶙峋的身上总是穿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衣服;衣服似乎也和他的身体一样经久耐用:衣服十分陈旧,但却永远穿不烂。从衣服的裁剪和式样来看,这个节俭的老头儿似乎选的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那种一辈子都穿不破的布料。他的外衣本来是深暗的黑白相间色,现在接缝处和口袋边都变成了绿色;更滑稽的是,对于他这么个又瘦又高、骨架又大的人而言,这衣服也太小了,顶多是个夹克罢了,他的胳膊露出来一截子,像是两捆柴禾,高高隆起的瘦削肩膀像刀子似的戳在里面,把衣服顶起来。他的裤子也是又短又紧,是比上衣稍浅一些的灰色,是粗羊毛面料,上面的绒毛早就磨掉了;他脚蹬一双乡下人穿的粗革高帮鞋,鞋带是生牛皮的,头戴一顶滑稽、陈旧的黑色小毡帽,帽边也变成了绿色。现在你会明白那个警察为什么叫他“老兄”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大高个儿似乎硬被塞进这么个衣服里,就像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乡下小伙要穿着它去见他的心上人似的,结实的大手里还攥着一袋橡皮糖。他打了条又窄又小的领带,衬衣领子已经挺不起来了,不过很干净,从上面泛青的斑驳印迹能看出,巴斯科姆·霍克一定是自己洗衣服(这个推断千真万确,因为这老头儿不仅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还自己修鞋、缝补衣服)——无论寒暑,这就是他的行头,从没换过,只在冬天再套件蓝色的旧毛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上,下摆和袖口都磨破了,还比那件紧巴巴的小外套长出几英寸来。波士顿的冬天漫长、阴冷,非常难挨,可就是在最冷的日子里,也从没人见他穿过长大衣。
他的疯癫迹象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凭直觉就知道他并不穷,在州街见过他许多次的人们往往用胳膊互相碰碰说,“看到那个老家伙了吗?你一定以为他正等着从救世军领救济吧?哼,才不是呢。他有钱呢,兄弟。真的,他有的是钱。他把钱藏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了。这家伙钱多得都放不下了!”
“真的吗?”另一位说,“像他那么个老头儿,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他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去,是吧?”
“让你说对了,兄弟。”接下来的谈话就会变得很有哲理。
巴斯科姆·霍克意识到了自己的吝啬。虽然他有时候声称自己“不过是个穷人”,可他也明白,在生意伙伴的眼里,他的极度节俭可不是因为他穷。他们恶作剧似的嘲弄他:“走吧,霍克,咱们吃午饭去。你只要花上几块钱就可以在帕克饭店美美地吃上一顿。”要么就说:“嗨,霍克,我知道一个地方在处理冬天的大衣,我在那儿看到一件挺适合你的——你只要花六十美元就能买下来。”或者是:“牧师,你需要把衣服好好洗一下吗?我知道几个中国佬洗得不错。”
对这些话,巴斯科姆会用吝啬鬼常见的那种闪烁其词的方式,嗤之以鼻地说:“算了,老兄!我才不会去那些破烂饭店呢!你不知道你会吃到什么玩意的:要是你看到你吃的东西是从那些又脏又臭又恶心的厨房里做出来的,你肯定立马就没胃口了。”他的吝啬最后导致他对食物毫无热情:他说“年轻的时候”他“老在饭店里吃饭,把胃都弄坏了”。他会把这些地方说得脏得令人作呕,嗤之以鼻地笑着宣称:“我想,你或许会觉得被某个肮脏、污秽、恶臭的黑鬼用脏手摸过后,吃起来会更香吧。”(呸呸呸呸呸!)——说到这儿,他就做着鬼脸,轻蔑地用鼻子哼哼;要是说到“大餐”,他就更刻薄地痛斥一番,说那些东西“比有史以来所有的战争和所有的军队更加祸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