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7/8页)

“喔,塞尔盖,有时我但愿你看得到我眼中的你。”他的脸有如炽热的大太阳。我不得不移开视线。我试着把目光停驻在一个不会激发情感之处,但是满墙都是他加了框的照片。我躲不开他。他无所不在,看顾着我。

“你看到什么?”两年以来,我头一次声音哽咽。我情愿用我的余生交换一件隐形斗篷,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幻影移形,出现在任何一个我爸视线所不及之处。

“我看到一个脑筋很好、说不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年轻人。我看到一个心地善良、个性纯真的年轻人,但他的世界却容不下、也不赞许这样的好人。我看到一个我希望他在哪些方面不像我、他就真的跟我不一样的儿子。”

“我不信。”

“你会活得快快乐乐。你会的。”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衷心希望我能够相信我爸。

“瞧瞧你。”他说,身子往前一倾,在我的额头印上一吻。“我的塞尔盖,我的小笨瓜。过去这几年,你花了多少精神想要变成一个混蛋。即使尽了全力,你反而成了一个男子汉。我知道你想要变成一个空前绝后的大混蛋,今后数百年,人们一说到‘混蛋’就会想起你。但你不是一个混蛋。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啰,当你想要自取其辱,请你记住,我的宝贝儿子,你是你爸爸全心的骄傲。”

* *

隔天早上,我的脑袋和天空皆是一片昏沉。我推着基里尔走向Chernyshevaskogo地铁站,浑然不顾他讲古。再过四天,我就必须报到。

连着好几个钟头,我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基里尔指关节触地,大摇大摆地越过车厢,我推着轮椅紧随其后。卢布纷纷落入柳条篮,他每一站都讨得到钱。

“我们休息一下。”快到Ploshchad lenin地铁站之时,我跟他说。

“现在才十一点。”

“我想透透气。”

基里尔叹口气,但是应允。他在电扶梯上算一算早上讨了多少钱,成果令他满意。“你最好把钱收在胸前的口袋里。”他说。“小偷对于残障者颇有戒心,绝对不会接近你的残肢。”

“你一直说‘你’。”我轻声说。我悄悄意识到这一点。

“我在跟你说话,若不说‘你’,不然我还要说谁?”

“你一直对我下达指令,好像在训练我。‘你得这么做、你得那么做,才有办法成功行乞。’”

“我只是笼统说说,没有特定的对象。”他开口,但我已经不再聆听。整个夏天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不是基里尔的助理,而是他的学徒。

我手一松,任凭收叠起来的轮椅噼噼啪啪滚下电扶梯,我不记得路人们的脸孔,或是他们跟我大吼什么,也不记得基里尔说了什么,或是究竟有没有开口。我记得我抓住基里尔熨烫笔挺的蓝色衣领,把他推向缓缓下滑的电扶梯侧板。若是愿意,他大可制住我。他那双手臂每天支撑他越过三千米长的车厢,晚上还有足够的精力举重。但他没有反抗、没有搏斗,我还没挥出第一拳,他就已经投降。当我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帽子掉到地上、电扶梯的侧板把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压得乱七八糟,我发誓他嘴角一撇、微微一笑,那张眉毛纠结的脸庞毫无惧意。他睁大死鱼般的双眼,似乎打赌我胆怯到甚至做不出这种懦夫的行径。但我痛揍他一拳,表示我做得出来,然后我不停揍他,因为我怕得不敢住手。等到我揪住他油腻的头发、按着他的脸猛撞电扶梯的踏阶,我的指关节已经像是迸裂的莓果。基里尔终于瘫倒在地。我把手伸进他胸前的口袋,抓住纸钞和零散的铜板,转头往上跑,冲过其余的踏阶。隔着半条街,我看到电扶梯将基里尔送在街面,他软趴趴地躺卧,电扶梯的踏阶噗噗啪啪扫过他的残肢。通勤的路人们踏过他匆忙前进。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肝胆似乎被大炮轰了一个大洞。我杀了一个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而是一个残废的战争英雄。这下我永远不必前往车臣,因为我将在牢里度过余生。当我双膝跪地、高声干号,我听到他大喊大叫。

他依然斜斜躺在电扶梯出口,鼻孔朝天,脸上沾满鲜血。下行的踏阶不停消失在他的身侧,他手臂大张,紧握双拳。“我还活着!”他尖叫。“我还活着!我不想死!”

我躲到偏远郊区的毒品注射场所,花了两卢布租了一个针头,肆意狂欢。即使嗑药嗑得恍恍惚惚,我依然摆脱不了高声呼喊自己还活着的基里尔。

* *

克列斯提监狱原本是王室储酒的库房,库藏的烈酒足使皇亲贵族和朝臣们沉醉酒乡之中,度过漫长的寒冬。农奴获得解放之后,政府承接地主们昔日的权责,把初尝自由滋味的人民打进大牢,克列斯提因而成了一座监狱。一世纪以来,苏联秘密警察在此痛殴叛国歹徒,迫使他们招供。苏联瓦解之后,烟毒犯在此等候审判。依据原本的设计,克列斯提监狱只能容纳一千名左右的囚犯,但当我爸从komsomol街的铁门走入狱中,囚犯的人数已经破万。

我只探过一次监。我从我妈那里偷了几百元卢布,贿赂一位狱警。日后当我跟朋友们讲述此事,我把整个经过描述得像是电影“教父”的场景,我爸好像是监狱的大头目,除了如何烹调番茄酱之外,什么都不必担心。但飘散在走道的大蒜味全都来自那位狱警。我跟随狱警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牢房区。手臂有如树枝般干瘦、双眼如洞穴般凹陷的男人们倚着铁栏杆,我爸跟其他十九个囚犯共享的牢房原本是一间单独禁闭室。那天稍早下过雨。

我爸周遭飘散着汗水、阿摩尼亚、漂白水的气味。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在一个没有蔬果、没有日照的星球。“你有烟吗?”他问我。我当时九岁。

他四年之后出狱。我妈在他第一次假释听证会之前过世,国营的孤儿院比克列斯提监狱更人满为患,但是听证会的法官出奇地守法,而且仁慈得令人讶异,整个司法部里,说不定只有他的心尚未挨了一刀、被换成一块漆黑的木炭。我爸只服了三分之一的刑期,但法官准予我爸出狱。出狱之后,我爸奉公守法。他开无照出租车,碰到每一个黄灯都停车。我真的想要相信他看在我的分上,决定诚实过日子,但他纯粹是为了他自己。他非常惧怕克列斯提监狱,甚至甘愿承受生活的乏味与挫折。

他出狱几个月之后,我被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小孩痛揍一顿。我带着黑眼圈回家,额头也多了一道深长的伤口。我爸仔细打量我。

“谁对你做出这种事?”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