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5/6页)

“我们进去吧。”塞尔盖说。他们已经在街上绕了一小时。“典礼快结束了。”

街角一个瘦高的冰淇淋小贩跪到地上,把头伸进冰库里。

“你觉得冰库跟烤箱发挥同样功效吗?”弗拉基米尔问。

“我觉得他只是想要保持清凉。”

弗拉基米尔瞄一瞄街道,看看有没有另一样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器物。应该不难找。最不可思议的伤亡都发生在主要城市的市区。光是站在圣彼得堡的街角,你的性命就陷入险境。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冰淇淋摊位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冰淇淋摊位。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那个卖太阳眼镜的盲人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太阳眼镜摊位。

画廊阴森森地在前方等候。擦得发亮的门把一闪一闪。如果他现在就一命呜呼——心脏病发作,或是遭到雷劈——临终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不必面对画廊里等着他的种种状况。

拜托让我还没有开门就一命呜呼。

他开门。

几位出席的访客漫步观展。弗拉基米尔不会记得任何一位。他只会记得他帮他儿子开门、踏入凉爽的画廊、抬头一看、赫然望见他伯伯的大头照。这张脸部的特写放大到两米高,直直地盯着他。罗曼·马尔金:1902-1937。

“你还好吗?”他儿子问。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靠在塞尔盖身上。“对不起,你的腿。”

“我的腿还好。怎么回事?”

“一九三七,那一年我跟我老师说我伯伯是个间谍,没错,一九三七年年。”

“错不在你。”

“我以为他说不定被关个几星期,直到上级发现他是无辜。他怎么可能因为某件他没做的事情被枪决?”

“那段时期进行整肃。他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爸,你只是个孩子。”

一名身穿长裙、妆化得太浓的女子走过来,她的左脸布满一道道愈合的伤疤。

“我只是个报马仔。”弗拉基米尔说,然后又转头看着那张大头照。“报马仔。”

女子罩衫上的名牌写着:娜迪亚·杜柯洛瓦,策展人。

“谢谢前来参观。”策展人说。

伯伯,他心想。

“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她说。

伯伯,他心想。

“画廊快要闭馆了。”她说。

伯伯,他心想。

“他还好吗?”

我不想死。

“先生?”

还不想。

“爸,你需要看医生吗?”

还不想,儿子啊。

塞尔盖伸手抱着弗拉基米尔的腰,帮他站稳。“我扶住你了。”他说。弗拉基米尔让塞尔盖带着他走向一把木椅,椅子旁边摆了一盘起司,起司切成一个个蒙着水气的小方块,大家碰都没碰。女子拿着一本展册帮他扇风。

“你还好吗?”她问。

塞尔盖用力捏捏他的手,请他安心。“问她那些你非问不可的问题。”他说。“你非问不可。”

我那个混蛋儿子怎么了?这个他摇身一变的聪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位审查员、这个罗曼·马尔金──”弗拉基米尔朝着放大的大头照点点头,照片是审查员遭到逮捕的那一晚、在克列斯提监狱拍的。“──请跟我说些关于他的事情,拜托。”

策展人盯着她的手表,嘴角紧抿,苍白的脸孔露出不确定的神情,但从那叠无人阅读的展册、那盘碰都没碰的起司判断,特展开幕的出席状况显然不佳。说不定这两位访客真的感兴趣。

“据说他是苏联最具才华、最有效率的审查员。”她说。“他的技艺无人能比,如果他专注于绘画,而非审查,这个展览肯定不是他头一次个人特展。”

“他为什么遭到逮捕?”弗拉基米尔问。

女子伸出食指,指尖轻轻相碰。“原因不明。一九三七年,他被控跟一个据称涉入波兰间谍网的芭蕾舞者扯上关系,因为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定罪。法庭纪录登载了一份照本宣科的招供,但是审判庭的证人们说他拒绝作证,或是招供。”

“但是,为什么?谁告发他?”

她耸耸肩。“一九三七年间,他为国家服务,没有所谓的为什么。你在一家理发店工作得够久,迟早会轮到你被剃头。”

他大可立刻掉头走向大门。塞尔盖肯定能够了解。他们的侧影漫过馆内空荡的地面。策展人瞄了一眼她的手表,回头看看他,稍做犹豫,然后问了一句:“你们想要参观吗?”

她带着他们沿着画廊的一侧前进,边走边解释治安单位多么惧怕影像的力量、修图与审查的沿革、如何墨染涂黑、如何使用喷枪操控影像、早期如何利用这种现代科技修图、如何改进。他倚着塞尔盖。他们走过一整墙脸孔被涂黑的男人和女人。

另一侧的展室里,一幅亨利·卢梭绘制的丛林狸猫悬挂在玻璃架上。他绕着油画走了一圈。油画旁边挂着一幅十九世纪的田园画,画中一片柔和的青绿与嫩黄。

策展人在说话,塞尔盖在点头,但弗拉基米尔什么都没听见。一只丛林狸猫踏过茂生的野蕨,蕨叶朝着两侧散开。有如餐盘般圆硕的树叶在头顶上噗啪作响。血红的太阳闪闪发光。

“我的研究就是从这里起头。”策展人边说、边带着他们走回中央的展室。“在马尔金的审判中,检方用了这张照片。但它也包含了马尔金的诸多谜团之一。你们仔细瞧瞧,有没有看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在头先看到的一张照片中,一只手悬浮在舞台之上。未经修图的原片并排悬挂,研究人员在一个贴错标签的档案柜里找到一截苏联时期残存下来的底片,冲洗出这张原始照片。弗拉基米尔仔细端详舞者:聚光灯打在一绺绺黑发上,光影斑斑;细长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眼略显灰白;一顶黑羽毛的头饰;耳朵的模样没什么特别。

伊莉纳·波诺娃,1932-1937,“基洛夫芭蕾舞团”(现称“马林斯基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解说卡写道。她被控参与一个波兰间谍集团,涉嫌叛国、动乱、破坏,职业生涯至此画上句点。你若看看马尔金修改过的照片,你会发现他让波诺娃的一只手悬浮在舞台之上。这是无意的疏失?对观看者发出警告?表达异议的举动?实难判定。请看看两张照片的背景。倘若仔细观看,你说不定会发觉经过删修的版本之中多出一个人……

他转头看看那张经过删修的照片。

“罗曼·马尔金做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策展人说。“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每次从照片或是绘画中涂掉一个人的脸孔,他就嵌入另一人的脸孔,几乎毫无例外。”

你爸爸就在那里,他伯伯曾跟他说,隐身背景之中,在一个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哪里?伯伯,他在哪里?在灰暗的西装之间?在将军的肩章之下?不、不、不、不、不,天啊,终于看到了!他置身观众之间,一双灰眼,一头乱发,神情安详,依然健在。你以为你已经永远忘了他的脸孔,你以为他已被删除,再也不存在,你以为你已经失去他。但你瞧瞧,他坐在第三排,遥望某处。他看的不是舞者,而是你。此时此刻,人生的暮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认出了你的父亲,周遭顿时向你聚拢,你游荡多年的世间,感觉有如草刃般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