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0/14页)
他说:“我父亲是战俘,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农场工作。后来他留下来,娶了马车夫的女儿。我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去年圣诞节我母亲在伯明翰去世了。我之前一直住在那里。但我丢了工作,妻子也离开了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他手握钩刀比画着用镰刀割草的姿势。“我喜欢园艺。我只想从事这一行。是跟我母亲学的。”
我看着小个子,心想他会说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脸颊抖动着,不打算和我说话。在他瘦弱的前臂上,我看见了绿红蓝黑四色文身。这种用现代工具绘制的文身是当地时下的新潮。这是布雷告诉我的。至少在文身方面,小个子可与比他稍高的同伴比肩。
个子稍高的说:“我最近不顺。”
我没再打扰他们。围了一圈的墙外如今一片荒芜,那里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车尾对着入口,离我的住所不远。他们真就为了烂木头而来?我觉得其他东西,比方说雕塑、瓮、石罐甚至温室门等等,都有危险。那两个人是捡破烂的,不是职业小偷。
我于是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太太,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但是她听说过那个德国人的名字。“他替斯坦工作过。他是德国人。”
没过几天,厢式货车又来了。德国人下了车,同行的还有一个身材高而肥硕、没有剃胡子的人,他一头红发,弯下腰能到德国人的肩头。这个胖子穿着喇叭牛仔裤,手上捏着一个卷起来的空尼龙袋,袋子几乎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胖子没有看我,对我视若无睹。他的眼睛小而走神,肥厚的下唇红湿。
德国人说:“他是我兄弟,没地方去了。上周他在一个老太太家得到一份包住宿的工作。律师安排的。但是他们想让他当仆人。这个老太太喜欢清早五点摇铃要茶喝。他近来不顺。”
皮通在的时候,花园和草地的入侵者不过是当地的乡绅,在周六下午找一块地方打猎,他们都是些熟面孔,无须太在意。现在皮通不在了,他的时代和秩序似乎已遥不可及,和花园当年的壮观一样遥远。现在菲利普斯父子也不在了。来这座残败的花园工作的人成了掠夺者、毁坏者。
在庄园繁盛时期,勤勉的木匠、石匠和砖工都施展自己最好的技艺。他们有审美有技术,并且希望以此获得认可。现在,这样的匠人因感到管理者缺失,仿佛受相反的本能驱使,他们加速衰败,他们掠夺,把一切弄成垃圾堆。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在英国这个地区,一座古罗马庄园历史悠久、极其寻常的建筑的秘密和基本技艺,何以在两三个世纪内失传。究其原因,并非劳作人员减少,而是庄园主放任不管。
菲利普斯太太不清楚周围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她不会看人的面相。她现在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又总是大失所望。关于人的性格和面相,多数人都积累了一定的主观判断方法。这很容易,只消把某种性格和某种面相相关联,得出最简单的结论,比如贪婪和肥脸。但她没有这种知识储备。
这是她无法胜任现在这份工作的部分表现,也是她不愉快的原因所在。当她试图寻求帮助时,这个问题会再次出现。她刊登广告为庄园找帮工,却一次次惊讶地发现她找来的都是和她相像的人:漂泊、没有能力的女人,没有判断力的女人;她们寻找工作的同时也是在寻找情感的庇护。孤独的女人带着她们珍贵的物品(只对她们本人有意义),但没有男人或家庭,因种种原因被排挤出社会生活圈。
某天午饭时分,我出门去公交车站,她们中的第一个幻影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她在紫杉树下,一身耀眼的绿色,她的头转向我这个方向,一脸浓妆,眼影是绿色的。她年纪不小了,脸上的色彩跟图卢兹-洛特列克①的画一样,显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是苦艾那样的绿,让人不禁想起其他画家笔下凄凉地喝苦艾酒的人,想起酒馆。也许南部海岸的一家酒馆或宾馆是这位女士的背景,是她上一个避难所,她以前的生活。
她一定花了很长时间摆弄脸上明艳的色彩,在这个夏日的午饭时间,她仍这样打扮自己!现在,在她的休息日,她要去哪里见谁?这不堪入目的耀眼,要取悦什么人的迫不及待,在男人面前本能的谄媚——她的一切因年龄而变得讽刺,站在乡下,置身这紫杉、山毛榉中间,在这乡间路上,更是如此。
菲利普斯太太在这个女人身上看中了什么?她怎么就觉得她能够帮忙照料这座房子和房东?
很快就有抱怨了。菲利普斯太太很快开始抱怨“员工”,她又一次和房东站在了同一边——差不多就是菲利普斯先生的做法——对抗着这残酷且不可理解的世界。
“他摇铃要一杯雪莉酒。她走进他的房间,一手一瓶酒,一手一个酒杯,看上去她自己已经喝了不少。一手酒瓶,一手酒杯——请问这是干吗!他不喜欢这样。‘玛格丽特,注意点礼节,’他这么对我说,‘注意点礼节,我就这点要求。喝酒不光是喝酒,还要看场合。’我觉得他要求有礼节是理所应当的。我告诉过她,送什么东西进去都得拿个托盘。我告诉过她。”
可怜的绿衣女人!很快她又犯了别的错。我相信菲利普斯太太说的,她没用托盘送酒进去,她年纪大,学不会了。结果试用期没满她就走了。我没看见她离开。她在乡间短暂的放逐之中,我同她只有一面之缘,就是那次在通往公路和公交车站的柏油路上,她一身绿衣站在紫杉和山毛榉深绿色的树荫下。
之后又有一两个人我也见过。多数没见到。我仅仅听说过她们,从菲利普斯太太那里听到添油加醋的故事。有个人一来就制造了恐慌:一辆大型搬家车开来,庭院里满是她的“东西”。没有一个待得长久。一个不想做事;一个目中无人;一个爱挪房间里的家具。也许她们中有干得不错的,但一样得走,因为菲利普斯太太可不想培养一个人来威胁她的地位。
“帮手”或者“员工”这桩事的局面过大,共享厨房和住所有了压力。于是决定外来的人与之前的人分开住。庄园里一两个封闭的房间被打开。一个装潢师出现了。
随着为新员工准备的住所开始装修,我觉得我在小屋的时光也告一段落了。来的不会总是单身女子,也许她们有家庭和朋友,他们能出入庄园。一系列意外让我在暴露的环境里受到保护,而现在这种保护要结束了。在山毛榉树上聒噪和筑巢的乌鸦,或许也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