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5/14页)

一认识到他这次是认真的,我就对他改观了。虽说神态和说话方式没变,但我看到的不再是愤世嫉俗的人云亦云,而是他个人的感受,并且很快变得有激情。

后来我才想到,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布雷谈起宗教时态度是严肃的。这是因为他在学习,他懵里懵懂地接受了某些教义,必须继续深入学习。说这是新的宗教,是因为布雷信奉的不是他和千万人一起抛弃的维多利亚时代遗迹的宗教。他谈话中所指的宗教,他一周一周投入的宗教关乎治疗,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治疗术士。一名智者(布雷隐藏了此人的性别);在做“礼拜”时随意翻到圣经的某一页;对上面的字句进行解释;每一个跪着的信徒都收到一条私人讯息和指导。一名治疗术士;把圣经当作圣物,召集人围在它旁边“集会”;分享食物;虔诚中暗示着相互陪伴甚至快乐。

这次有关集会的谈论让我想起十二年前在伦敦北郊的一次“灵魂术”召集会。当时红砖楼外贴着的一则轻描淡写的不起眼的告示勾起了我的兴趣,此外我也是希望找一些材料,为英国某广播电台海外杂志节目撰写一段五分钟的稿子。

集会设在楼上的一个房间,从人行道旁的台阶直接走上去。入口处的灯箱上就只标着“大厅”。里面等待的人多数是常客。其中有几个孩子,健康活泼,有点不安分。他们坐在前排。灵媒是个身材臃肿、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她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说是从河南边赶来。她很快进入正题。我们每个人都收获了讯息。连我也有一份,是远方的祖父的消息,灵媒说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到她耳边。

但最可怕的是给孩子们的讯息。三四个漂亮的孩子,脚不停地动着。灵媒抓住自己的脖子来获取讯息,她说她要窒息了。带孩子来的那个女人,明显是母亲,身子严肃平静地向前倾(她坐在孩子后面一排),点着头,仿佛是确认送信的灵魂的身份。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吊死了。我不知道(我从未询问告诉我这事的人)这位父亲是被政府吊死的——在英国或国外——还是上吊自尽。这家人每两周来和他交流一次。他们的沉着无疑可以解释:他们是信徒。每个孩子收到一条讯息,无非是帮妈妈干活或者在学校听话。每个孩子等着自己的讯息,接收时神情严肃。这些拜访会留下怎样的记忆!他们获得了新的性格、新的激情,同时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此后二三十年间,那些性格(在成人的身体中,有着成人的需要)会表现出那些激情。

当布雷和我谈起他的集会,我仿佛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种寒意。他和二十年前那一家母子一样冷静。他们是受一种可怕的需求驱使着,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什么。那么是什么驱使了布雷?

他固执己见,滔滔不绝,我没有静下来想想他是否满意他的生活。他有个女儿住在德文郡,是找了“一块地”(布雷的原话)随丈夫搬过去的。她从来不回家探望布雷。布雷第一次提到这事时还替她找了很多理由。回来干什么呢?从女儿选择远离布雷生活这一点来看,我想到他有多让人无法忍受,住在他的房子里该有多么压抑。再以此看布雷的种种特点:他记得收获时节田里满是劳工的日子,喝啤酒有限额,孩子们给父亲和祖父送饭;他不愿披露自己孩童时趁假期在庄园打短工的事实;他想独立却不知不觉地被束缚,干了被训练取悦他人的行当,有三四重性格。

我多少体会到了他的反复无常。但现在他出什么事了?据说他在那些集会上(在南方海岸的某个镇子上)、在分享食物的交流中,加入到他原本鄙夷的激进保守派的群体当中:工人、正找工作的人,那种布雷——他终于不需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一辈子服侍人了,他是个体户,他庆祝自己的自由——看不起的人。他一度嘲笑皮通,幸灾乐祸,如今倒对皮通那样的人表现出同情,那些人在英国,甚至在这种富饶的地区都难以谋生。他们从中部来,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住所和社会保障,他们(和圣托马斯教堂的末日审判画中赤裸的人不同)知道是谁掌控着他们的命运,但又觉得自己失去了掌控。

听布雷讲集会,越往后我越发想到二十年前伦敦的那场集会。当时的场景纷纷浮现,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一直到印着“大厅”字样的灯箱,在安静的街头照出微弱的光亮。那个伦敦的住宅区夜间安静无声,只有几个人几辆车往来。街上如此沉闷,台阶那端房间中的人如此绝望。

“这和其他事情一样。”布雷说。“你投入多少就能收获多少。你投入越多,得到的越多。那本好书一直对你敞开。”

我从布雷太太那里听到了更多。我不太认识她,主要从电话中熟悉她。布雷出门的时候由她接电话处理客户的预约,布雷也不时打电话回家。她接电话时言简意赅(经布雷指导,以便为顾客节省电话费),有效率。没有多余的话。电话那头一个轻快的声音,见不到人。她住在那个没有花园的房子里,因为布雷的水泥院子没有给花园留下空间。她坐布雷的车去索尔兹伯里或者安多弗买东西,她很少搭公交车。有时候在索尔兹伯里,布雷会开着车碰上她,和她打招呼。于是我看到了她,一个非常娇小瘦弱的女人,几乎可以忽略。仿佛和布雷生活,和这个司机,机修师,固执而努力工作、忽视山谷里的美人的男人生活,让她憔悴。现在,我从她那里听到更多布雷的宗教和“集会”的情况。

“这些日子我不能帮他接电话。我觉得他在参加一种集会。他清空了冰箱,我才想到的。你不会这么用冰箱。我不理解。要是你有冰箱,你得塞满它才是,不该一直清理它。”

我听布雷说起过冰箱。他很看重它。我没有冰箱,他很乐意告诉我怎么使用它。大规模采购(明显是促销货),烹饪,储藏大批食物。冰箱让食物成了一种新型仪式的中心,提供了一种新的购物模式,新的短途旅行,重构了充裕、丰收和庆祝的概念。

布雷太太有自己的想法。对待冰箱,她更像是喜欢贮存食物的松鼠,希望谷仓满满的。有天不知怎的,我在公交车站遇见了她。她对冰箱的事愤懑不已。她那么矮,那么瘦,那么生气。

乌鸦在我们头上扑腾聒噪。她说:“如果你有了冰箱,你得存东西,别一直清理它。”她说话的神情仿佛她身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会把冰箱里的东西永远存下去,永远不去碰。仿佛言下之意是,尽管布雷不在,也没有车,她就是要去索尔兹伯里给冰箱补货。她重复着:“你得存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