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2/16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好意思,也吻了圣像。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努起嘴唇,摇摇头,小声祈祷,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到克里姆林宫去,在那里参观了皇炮和皇钟,甚至用手指摸了摸。他们又欣赏了一下莫斯科河对面的风景,游览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吃午饭。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看菜单看了很久,捋着连鬓胡子,用一种在饭店就像在家里一样的美食家的口吻说:
“我们倒要瞧瞧,你们今天拿什么菜来给我们吃,天使!”
十四
医生游览、参观,吃了、喝了,可是只有一种感觉:对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的恼恨。他很想离开这个朋友,休息一会儿,躲开他,藏起来。而这个朋友却认为,不让医生离开他一步,尽量想办法让他消遣,乃是他的责任。当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时候,他就用谈话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他就向朋友声明他病了,想留在家里待一天。他朋友说,这样的话他也要留下来,着实也该休息一下了,否则两条腿也坚持不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躺在长沙发上,脸对着靠背,紧咬着牙齿,听着他朋友热烈地对他肯定说,法国迟早一定会打垮德国;莫斯科有许多骗子;单凭外表,不可能看出马的优点。医生的耳朵里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心搏过速,可是出于客气,他又不便叫他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亏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在房间里也坐得无聊了。他吃过饭便出去散步去了。
剩下单独一个人时,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进入了休息的感觉。意识到一个人在房间里长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多么愉快啊!没有孤独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堕落的天使背叛上帝,大概就是因为他想孤独,而天使们是不知道孤独的。安德烈·叶菲梅奇想思考一下最近几天来他所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是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却总是不离开他的脑际。
“不过要知道,他之所以休假陪我出来是出于友情,由于慷慨,”医生懊恼地想,“但再没有比这种友情的保护更糟糕的了。要知道,他好像是一个好心的、大度的快活人,可是却很无聊,无聊得叫人受不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总是说一些聪明、好听的话,但你却总觉得他们是蠢笨的人。”
在后来的几天里,安德烈·叶菲梅奇都推说有病,没有出旅馆的房间。他躺着,把脸对着靠背。朋友要用谈话来给他解闷,他就烦;而朋友不来的时候,他却能休息。他生自己的气,因为跑出来旅行;他也生朋友的气,因为他的废话越来越多,越来越随便,他怎么也不能把他的思想提到严肃、高尚的境界。
“这就是伊万·德米特里奇所说的,现实生活对我的严厉斥责。”他想道,为自己的小气而生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将来我回到家,一切就会和从前一样……”
在彼得堡也仍旧是那样。他整天不出门,躺在长沙发上,只是为了喝啤酒才起来一下。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一直急于要到华沙去。
“我亲爱的,我们干吗要到那里去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用恳求的声音说,“您一个人去吧,您就让我回家吧!我求您了!”
“这可无论如何都不行!”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不同意地说,“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城市啊!在那里我曾度过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五年!”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坚持己见的性格,不得已又到华沙去了。在华沙他也没有出过旅馆房间的门,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也生仆役的气。这些仆役老是听不懂俄语。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照样那么健康,精力充沛,非常高兴。他从早到晚都不回旅馆住宿。有一次,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过夜,大清早才回来,情绪十分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在房间里他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踱步很久,自言自语,不知嘟哝些什么,后来他站住说:
“名誉是首要的!”
他又踱步一会儿,然后双手捧着脑袋,用悲惨的声调说:
“对,名誉第一!真该死,我当初怎么会想到要来游历这个巴比伦呢!我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鄙视我吧,我赌钱输了!请您给我五百卢布吧!”
安德烈·叶菲梅奇取出了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了朋友。他的朋友由于害臊和气恼仍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发了一个不必要的誓,戴上帽子就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一屁股坐在圈椅里,大声地叹了一口气,说:
“总算保住了名誉!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也不想待了。都是骗子!都是奥地利奸细!”
两个朋友回到故乡城市时,已经是十一月了,街上铺上了厚厚的雪。霍博托夫医生已接替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他仍旧住在原来的住宅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腾出医院的住所。那个被他称作“女厨子”的丑女人则已经在一个厢房里住下了。
医院里又有新的流言传遍了全城。据说,那个丑女人跟总管吵了架,总管好像曾跪在她的面前求饶。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出去找住处。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胆怯地对他说,“原谅我冒昧问一句:您手里还有多少钱呢?”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了数自己的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不安地说,没听懂医生的话,“我问您总共有多少财产?”
“我已经跟您说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我一无所有了。”
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一贯把医生看作是正直的高尚的人,但仍旧有点怀疑,认为他至少也有两万卢布的存款,而现在才知道,安德烈·叶菲梅奇是个穷光蛋,没有钱来维持生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流下了眼泪,并拥抱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在一个女小市民别洛娃的一所有三个窗户的小房子里住了下来。这个小房子,不算厨房,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窗户朝外的房间医生居住,达留什卡和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小市民就住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女房东的情夫,一个醉醺醺的庄稼汉有时也来这里过夜。他晚上大吵大闹,弄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十分害怕。他一来就坐在厨房里,要吃要喝酒,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医生出于怜悯心,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领到自己的房间里,安排他们睡在地板上。这样,他也得到很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