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4页)

特纳是个感性的人,所以他才对波特的葬礼耿耿于怀;布鲁萨尔上尉坚持要在葬礼上举行宗教仪式,当时他没有坚决反对,现在这事儿却让他的良心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懦弱——他确信波特根本瞧不上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作为波特的朋友,他有责任阻止那场闹剧。确切地说,特纳的确早已提出过异议,说波特根本不是天主教徒——严格说来他连基督徒都不是,所以他自然有权不让那些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但布鲁萨尔上尉态度坚决地回答:“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先生。他死的时候你也不在他身边。你根本不知道他临终时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遗愿。就算你愿意担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强充内行。我是个天主教徒,先生,我也是这里的主官。”于是特纳放弃了。就这样,波特没能如愿被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岩漠或沙海之中,而是被正式地安葬在了要塞后面的基督教小墓园里,还有牧师吟诵拉丁语的经文。在多愁善感的特纳看来,这实在太不公平,但他却毫无办法。现在他觉得自己当时太过软弱,不够忠诚。当他清醒地躺在暗夜里回想起那一天,他总是恨不得奔回斯巴,找个合适的时机闯进墓园,毁掉他们安放在波特坟墓上的那个可笑的小十字架。这样富有仪式感的行动一定能安抚他愧疚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于是他转而劝慰自己现实一点,现在的头等要事是找到姬特,把她带回纽约。起初他总觉得她的失踪完全是个噩梦般的玩笑,最多再过一周,她一定会重新出现,就像他们坐火车去波西夫那次一样。于是他决心等到那一天。但是直到现在,她仍杳无音信,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得等上很久很久——也许是永远,如果有必要的话。

他把杯子放到身旁的咖啡桌上,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他们找到了莫斯比太太。”他问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为什么非要等姬特回来。他确信自己没有爱上那个可怜的姑娘。他们之间发生的那点插曲只是出于同情(因为她是个女人)和虚荣(因为他是个男人),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唤醒了征服的贪欲,仅此而已。事到如今,要不是刻意去想,他几乎彻底忘记了两人的那段亲密关系——在他记忆中,姬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她和波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渴望了解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样一想,他的良心会感觉好过一点;他不止一次地拷问自己,她在斯巴不肯开门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向波特坦承了自己的不忠。他热切地盼望她没说那事儿,他不愿再往下想。

“是啊,”达阿马尼亚克中尉说,“你总不能容光焕发地回到纽约,任所有朋友一遍遍追问:‘你把莫斯比太太怎么了?’那就实在太尴尬了。”

特纳暗地里有些畏缩。他的确不能这么做。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不定已经在互相打听消息(因为他已经在三天内先后给波特的母亲发了两封电报,分别报告了这两件不幸的事情,当时他还以为姬特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至少这里和纽约相隔万里。他不能面对面地听到他们说:“这么说来,波特和姬特都不在了!”他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只要他在布诺拉待得够久,她早晚会重新出现。

“太尴尬了。”他勉强笑了笑,表示同意。单单是波特的死就够难应付了。一定会有人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把他弄上飞机,随便去哪儿找家医院吗,至少能去阿尔及尔吧?要知道,伤寒发展得可没那么快。”那他只好承认自己丢下他们一个人跑了,因为他“消受”不了这片沙漠。不过他也不必担负所有罪责,波特自己太过大意,他出发前竟然什么疫苗都没打。但要是他丢下生死不明的姬特自顾自回到纽约,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当然。”中尉善解人意地说。要是那位失踪的美国女士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了,那他们多半会把她送到布诺拉来,因为特纳就在这里……中尉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他们能不能找到她,其实跟你在不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话音刚落中尉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我当然知道。”特纳的反应十分激烈,“但我还是要留下来。”这件事到此为止,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中尉提议哪天晚上一起去保留区玩玩。“改天吧。”特纳没精打采地回答。

“你需要一点儿消遣。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我正好认识一个女孩——”中尉的话戛然而止,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方面的事情说得太露骨往往适得其反。没有哪个猎人喜欢别人把早就物色好的猎物放到自己面前,哪怕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得手。

“好的,好的。”特纳心不在焉地敷衍。

很快他就起身告辞。明天早上他还会回来,后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也同样如此;直到某天清晨,达阿马尼亚克中尉会在门口欢迎他的到来,然后神采奕奕地告诉他:“终于,我的朋友!终于有好消息了!”

走在花园里,他低头看着被烈日烘烤的裸露的土地。硕大的红蚂蚁张牙舞爪地在地上匆匆跑过。艾哈迈德在他身后关上大门,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客栈。

接下来他会去厨房旁边闷热的小餐厅吃午饭,再喝一整瓶桃红葡萄酒来帮助消化。然后在酒精和热浪的熏陶下晕乎乎地上楼回房,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西斜,院子里的石头不再像正午那样亮得刺眼。在村庄间闲逛总会让他的心情愉快一点:山顶的伊盖尔姆光鲜明亮,山谷里的本尼伊斯古恩人多热闹,塔季穆特粉红的露台和蓝色的房子别具特色,广阔的棕榈园里,镇民们用红色的泥巴和灰色的棕榈树叶修建的乡村豪宅看起来就像玩具,井架的吱呀声仿佛永不停歇,窄渠里潺潺的水声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和空气。有时候他只是信步走到布诺拉的大市场,坐在市场边缘的拱廊下观摩人们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就差真的哭了出来。有时候他很看不起这些可笑的小人物,觉得他们并不真实,严格说来都不能算是地球居民。有时候他也讨厌那些孩子柔软的小手,因为他们常常无意间抓到他的衣服,或者在拥挤的街头撞到他身上。起初他以为他们是扒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些孩子不过是推他一把借力,好在人群中走得更快,就像推一棵树或是一堵墙,于是他更是觉得不胜其烦,每当遇到这样的小孩就粗暴地一把推开。那些孩子个个都有淋巴结核,而且大部分都秃着头,黝黑的头顶上结满了溃疡留下的疮疤,惹得苍蝇嗡嗡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