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0/21页)
在弥漫在夜间湖面上的灰蒙蒙的霪雨幽暗中,向下沉没的人看见世界映出并表现出的游戏:太阳与星辰滚滚上升,滚滚下降,人畜,鬼神和天使的合唱队面对面站着,唱着歌,沉默着,呼喊着,生命的队伍彼此相对而行,每个生命都错认了自己,憎恨自己,在每个其他的生命中憎恨自己,迫害自己。他们所有人的渴望就是死亡,安息,他们的目标是上帝,返回到上帝身边与上帝同在。这个目标制造了恐惧,因为这是一个错误。不可能与上帝同在!没有安息!只能永远地,永远地,庄严地,神圣地被呼出吸进,形成与分解,生存与死亡,离家与回归,无休止,无尽头。所以只有一种技巧,只有一个学说,只有一个秘密:跌倒,不要违抗上帝的意旨,不要依附任何东西,既不要依附好的也不要依附坏的。这样人就解脱了,这样就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这样。
摆在他面前的生活就像一片有树林、沟壑和村庄的阔地,人们站在高山顶上可以一览无余。一切都曾美好,简单而且美好,一切皆因他的恐惧,他的反抗成为痛苦与纷扰,成为苦恼和不幸的乱麻与惊颤!没有一个女人离开他就不能活,也没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就无法生活。世上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像其对立物一样美好,一样使人渴望,一样使人幸福!一旦人独自悬浮在宇宙间,活也快乐,死也快乐。外来的安宁是没有的,坟墓中不能安宁,上帝那儿不能安宁,没有魔力曾中断过因上帝一连串无终止的呼吸而创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诞生链。但也有另外一种安宁,是要在自己内心寻找的。它就叫跌倒!不要违抗!高兴地死吧!高兴地活吧!
他生活中所有的人物都浮现在身边,他爱情中的所有脸庞,痛苦中的所有变化。他的妻子像他一样纯洁无辜,特莱希娜天真地朝他微笑。其阴影大面积地投射到克莱因生活中的凶手瓦格纳,严肃地冲着他的脸笑,这个微笑告诉人们瓦格纳的行为也是通向解脱之路,也是一口气,也是一种象征,就连凶杀,血案及可憎的东西也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而只是我们自己自我折磨的灵魂做出的评价。他,克莱因生命中许多岁月都是带着瓦格纳的凶杀度过的,他在拒绝与赞同,谴责与欣羡,厌恶与模仿中用这个凶案给自己制造了一连串无尽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他几百次充满恐惧地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在断头台上看到了自己死去,感到了刮胡刀割自己的喉咙,枪子儿在太阳穴上,而现在,因为他已真的经历过了可怕的死亡,它是如此容易,如此简单,它是欣悦与胜利!世上没有可怕的东西了,什么都不可怕,我们只在狂想中给自己制造了所有这些恐惧,所有这些痛苦,只有在我们自己胆怯的灵魂中才产生了好与坏,优点与缺点,渴望与畏惧。
瓦格纳的身影沉没在遥远的地方。他不是瓦格纳,不再是了,没有瓦格纳,一切都是虚幻。好吧,让瓦格纳死吧!他,克莱因要活下去。
湖水流进他的口中,他喝了水。水从四面八方,经过所有感官流了进来,一切都消解了。他被吸住了,被吸了进去。他身边的其他人在漂浮,紧紧挨着他,挨得如此紧就像水中的水滴,特莱希娜在漂浮,老歌唱家在漂浮,他过去的妻子在漂浮,父亲,母亲和姐姐,成千的,成千的,成千其他的人,也有画和房子,提香的维纳斯和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所有的东西都紧挨在一起,在一股巨大的水流中漂走了,这是必然性使然,快,越来越快,飞速地,可迎着这股神秘的湍急的巨大人流而来的是另外一股水流,神秘,湍湍流急,是脸庞,大腿,肚子的水流,是牲畜,鲜花,思虑,谋杀,自杀,写成的书,流淌的眼泪的水流,密密匝匝,密密匝匝,满处都是,满处都是,孩子的眼睛与黑鬈发和鱼头,一个女人的血淋淋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坚硬的长刀,一个年轻人,很像他自己,脸上洋溢着神圣的激情,这是他自己,二十岁,是当时那个下落不明的克莱因!现在没时间了,他连这一点都认识到了有多好!耄耋与韶华之间,巴比伦与柏林之间,好与坏之间,给予与索取之间存在的唯一东西,用差别,评价,痛苦,争端与战争填充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人的思想,那个嬉闹的青年时代里年轻的,狂暴的,残酷的人的思想,它还远离知识,还远离上帝。是它发明了对立,是它发明了名字。一些东西它说漂亮,一些东西它说难看,这个好,那个坏。一段生命被称为爱情,另外一段被称为凶杀。这个思想就是这样,年轻,笨拙,滑稽。它的发明之一就是时间。一个精美的发明,一个更热忱地自虐、把世界变得多样复杂的巧妙工具!它一直只通过时间有别于人们企求的所有东西,只通过时间这一伟大的发明!如果人想自由的话,时间是人首先得运送走的支撑物与拐杖中的一个。
生命组成的世界洪流继续喷涌,这是被上帝吸进的洪流,而另外一个与此相反的洪流,被呼出的洪流亦然。克莱因看见一些人逆流而动,在可怕的痉挛中抗争着,给自己制造可怕的痛苦:英雄,罪犯,疯子,思想家,热恋中的人,宗教信徒。另外的人他也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样,在投入与赞同的内心快乐中迅速地,轻而易举地被冲走,他们像他一样是幸福的人。从享受永恒幸福的亡灵的歌唱与遭到不幸的人们无穷无尽的痛苦悲鸣中,在两个世界洪流上建起了一个透明的球体,或者说是由音阶组成的圆顶建筑,这是音乐的大教堂,中间坐着上帝,坐着一颗明亮的、亮得无法看清的闪亮星星,一个光明的总括,在永恒的激荡中被世界合唱队澎湃的乐曲撞击着。
英雄,思想家从世界洪流中脱颖而出,他们是先知,是宣告者。“你看,这是天主,他的路通往和平,”一个人喊着,许多人附和着。另外一个人宣告说上帝的路通往斗争与战争;一个人称他为光明,另外一个人称他为黑夜;一个人说他是父亲,另外一个人说他是母亲;一个人赞他为静,另外一个人誉他为动;是冲动,是冷静;是执法官,是慰藉者;是创造者,是破坏者;是宽恕者,是复仇者。上帝对自己没有称谓。他想被称呼,他想被爱戴,他想被赞颂,被诅咒,被憎恨,被崇拜,因为世界合唱队的乐曲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生命,但对他来说以什么样的名称赞颂他,人们是否爱他或恨他,是否在他这儿寻找宁静与睡眠,还是寻找狂舞与飞奔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寻找。每个人都可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