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五章(第2/3页)

“说话像个毛孩子。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尊严的态度。哪怕发生争吵,也要更加保持尊严,而不失去尊严。”

“全是抄来的句子!您总认为我大概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就是说,我也许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您明不明白,这是可能的?所有的俄国人都是这样,而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俄国人得天独厚,具有多方面的才干,用不着急于去寻找体面的风度。这里的问题在于风度。我们大多数俄国人样样靠天赋,讲究体面的风度反倒需要一份天才。可是,天才不常见,因为它根本很少有。只有法国人,也许还有另外一些欧洲人,能够摆出翩翩的风度,看起来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可见风度对他们说来是何等重要。法国人能够忍受屈辱,真正的、触及内心的屈辱,连眉头也不皱一皱,但是揪他一下鼻子,他可无法忍受,因为这损害了历来标榜的体面风度。法国人风度翩翩,叫我们的那些小姐趋之若鹜。其实,依我看来,什么风度不风度,不过是一只公鸡,高卢雄鸡1罢了。不过,这种事情我不懂,我不是女人。也许,公鸡很漂亮。我说话过火了,您也不阻拦我。您要常阻拦我;当我跟您说话的时候,我就想把一切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失去任何风度。我甚至承认,我不仅没有什么风度,并且没有什么尊严。我来讲给您听。我甚至不再关心什么尊严不尊严。现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停顿了。您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头脑里没有一点儿思想。我早就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情,无论是在俄国或这里。我刚路过德累斯顿,却记不得德累斯顿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迷住了我。我没有任何希望,我在您眼里是个渺不足道的人,所以我直截了当地对您说: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心目中只有您,其余的跟我不相干。为什么我爱您,我怎样爱您——我都不知道。您知道吧,也许您根本不漂亮?您瞧,我甚至不知道,您的脸蛋儿漂亮不漂亮?您的心地大概不纯,您的心灵大概不美,这是非常可能的。”

“您打算用金钱收买我,”她说,“也许就是因为您不相信我是个高尚的人?”

“什么时候我打算用金钱收买您?”我大声说道。

“您胡说八道,说漏了嘴。如果不是收买我这个人,那么您是想用金钱买得我的尊敬。”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对您说过,我很难说得清楚。您叫我灰心丧气。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您可别生气。您明白为什么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是个疯子嘛。不过,即使您生气,我也无所谓。我在楼上小房间里,只消回忆或想象您衣服的窸窣声,我就要咬自己的手。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为了我说自己是您的奴隶吗?有我做您的奴隶,您就享受享受吧!您知道不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杀死您吗?我要杀死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您或者醋劲儿大,我要杀死您,是因为我有时真想吃掉您。您在笑……”

“我根本没有笑,”她愤慨地说,“我命令您闭嘴。”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气愤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但是我总喜欢看着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因此我常常喜欢惹她发火。也许她发觉了这一点,就故意生气。我对她讲穿了。

“真可恶!”她极其厌恶地喊了出来。

“我反正无所谓,”我继续说道,“您还知道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是很危险的。我多少回有过不可抑制的欲望——真想揍您,伤害您,掐死您。您以为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吗?您在逼我发狂。我还怕什么丢脸不丢脸?我怕您发怒吗?您发怒关我什么事?我没有指望地爱着,我还知道往后我将一千倍地爱您。如果我有一天杀死您,那么得把自己也杀死:可是,我尽可能不杀死自己,好让我自己孤独地体味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您知道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吧,那就是我与日俱增地越来越爱您,看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我怎么会不相信命运呢?您记得吧,前天在施朗根贝格,我被您迷住了,竟悄悄地对您说: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跳进这个深渊去。如果您真的说一句话,那我就跳下去了。难道您不相信我会跳下去?”

“多么愚蠢的废话!”她大声说道。

“我才不管我的话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呢,”我大声说道,“我只知道,我在您面前就得说话,说个不停,于是我就说话了。我在您面前丧失一切自尊心,我什么都不在乎。”

“为什么我一定要您从施朗根贝格跳下去?”她冷冰冰地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对我根本没有好处。”

“好极了!”我大声说道,“您故意说‘没有好处’,说得好漂亮,叫我有苦说不出。我算是看透您了。您说没有好处吗?但是,享乐总是有好处的,而疯狂的至上的权力——哪怕是对付苍蝇的——也是一种享乐。人——天生是个暴君,喜欢虐待别人。您尤其喜欢这样。”

我记得,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当时我的脸上想必流露出我的全部错综复杂的心情。我现在还能记住,当时我们的谈话确实像我现在描写的一样,几乎一字不差。我的眼睛充血,嘴角边上凝结着涎沫。至于说到施朗根贝格,即使现在我也可以用人格担保:她当时如果命令我跳下去,我是会跳下去的!即使她开玩笑地说一声,即使她朝我脸上啐唾沫,鄙夷地说一声,我那时也会跳下去的!

“不,为什么呢?我是相信您的。”她说道,但是就像开金口的样子,带着那么鄙夷不屑的傲慢神情,天哪,我真会当场结果她的性命。她担着风险呢。这一点我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告诉了她。

“您不是个胆小鬼吧?”她突然问我。

“不知道,也许是个胆小鬼。不知道……这事情我已经好久没想了。”

“如果我对您说:杀死这个人,您会杀死他吗?”

“谁呀?”

“我想杀死的那个人。”

“是法国人吗?”

“您别问,只管回答。是什么人,我会告诉您的。我想知道,您刚才说的话当真不当真?”她那么认真地、迫不及待地等我回答,我不禁觉得有点纳闷。

“您就对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声说道,“您怎么啦,见我害怕?我亲眼看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情景。您是一个破产的疯老头的继女,而老头儿偏偏给勃朗希这个妖精迷住,弄得神魂颠倒,后来又来了个法国人,对您施加神秘的影响,现在您又如此认真地提出……这样的问题。至少也得让我了解一下;要不,我真会发疯,干出什么事来的。莫非您不好意思对我坦率相告?难道您还会在我面前感到不好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