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9/33页)
尊敬您的和衷心爱您的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八日
唉,瓦兰卡,瓦兰卡!这得全怪您的不是,您要受到良心的责备。您的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使我晕头转向,等到现在安定下来,扪心自省,才发现我是对的,我是完全对的。我不是指我胡闹的那件事(别提它,亲人儿,别提它),而是说我爱您这件事,我爱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根本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您一点也不了解,亲人儿,如果您了解其中的缘由,了解为什么我会爱您,那您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您的一派大道理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相信您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我的亲人儿,我跟军官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要告诉您,我的小天使,在那件事以前我正处于非常狼狈的境地。您想想看,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正如俗话所说的,在走钢丝绳。好险哪。我瞒着您,也瞒着同住的人,但是我的女房东尽是大声嚷嚷,吵闹不休。我倒也不在乎。就让这个恶婆子去大叫大喊吧,不过这不光是难听,而且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探听出我们的关系来,就冲着整个屋子大声嚷嚷,我吓呆了,连忙堵住耳朵。可是糟糕的是其他人并不堵住耳朵,恰恰相反,还竖起耳朵听。亲人儿,我现在还不知道躲到哪儿去才好……
唉,我的小天使,所有这些倒霉事儿简直要我的命。我又突然从费奥多拉嘴里听说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流氓找上您的门来,厚颜无耻地要您做他的老婆,他侮辱您,把您气坏了,这是我可以想象的,亲人儿,因为我也气得要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天使,我发疯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我亲爱的瓦兰卡,我憋着一肚子怒火冲了出去,我要去找他,找那个坏蛋算账。我简直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因为我不愿让您——我的小天使受人欺侮!唉,心里憋得慌!那时候天下着雨,道路泥泞,真恼火啊!……我本来已经想回家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堕落了,亲人儿。我遇见了叶麦利亚20,叶麦利扬·伊利奇21,他是个文书,就是说从前是个文书,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他从我们机关里被除名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怎么维持生活的;我和他走一条路了。瓦兰卡,读着自己的朋友遭到不幸、灾难和受诱惑的经过,您难道会觉得愉快吗?第三天晚上,叶麦利亚怂恿我去找他,找那个军官。我是从我们门房那里打听到他的住址的。说实话,亲人儿,我早就注意这个人物了;当他还住在我们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现在我明白,我的行为有失检点,因为被领去见他的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了。说真的,瓦兰卡,我什么也记不得,只记得他那里有很多军官,也许是我眼睛发花,——这只有上帝知道了。我同样记不得我说了什么话,只知道我慷慨激昂地讲了许多话。喏,就在这个时候我被他们赶了出来,被他们从楼梯上扔下来,其实不是真的扔下来,只不过是这么推了一下。您已经知道,瓦兰卡,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我出了丑,丢了脸,但是好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除了您,没有旁人知道。这样一来,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是不是这样,瓦兰卡?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么一件事:去年我们机关里的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同样侮辱过彼得·彼得罗维奇,但是不给外人知道,他是秘密地干了这件事。他把他叫到门房里,我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在那里如愿以偿,并且处理得妥妥帖帖,采用的是体面的方式,因为除了我,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我是不碍事的,因为我守口如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看,事情发生以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和阿克辛季·奥西波维奇竟若无其事。您也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任何人不提起这件事,所以现在他们碰面时照样点头、鞠躬和握手。我不争辩,瓦兰卡,我不敢跟您争辩,我堕落了,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但是,这一定是我命中注定的,——您也知道,一个人是逃不脱命运的主宰的。喏,这就是我的不幸遭遇的详细经过,瓦兰卡,其实,这些都是不值得一读的。我有点不舒服,我的亲人儿,我没有一点劲儿。现在向您表示我的友谊、爱情和敬意,我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的最忠顺的仆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七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我读了您的两封来信,不禁长叹一声!嗳,我亲爱的,您大概还有事瞒着我,写出来的只是您的不幸遭遇的一部分,或者……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信写得杂乱无章……上我这儿来,看在上帝面上,今天就来。您听我说,您就索性上我们这儿来吃饭。我根本不知道您是怎样打发日子的,您跟您的女房东是怎样和解的。这些事您只字不提,仿佛存心要瞒我似的。再见了,我亲爱的。今天一定上我们这儿来。但愿您能经常上我们这儿来吃饭。费奥多拉会做一手好菜。再见了。
您的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八月一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高兴啦,亲人儿,因为上帝赐给您报恩的机会,您现在可以施恩于我了。我相信您的一片心意,瓦兰卡,我相信您有天使般的善良的心,不过您别再像过去那样责怪我到了老年还荒唐,——我说这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唉,错误已经犯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您一定认为这是错误的话。不过,我亲爱的,从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很不好受!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我的气。亲人儿,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穷人有点怪脾气,这是难免的现象。我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穷人,总不免多心。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世间,斜着眼睛打量每一个过路人,惶惶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留神听人家说的每一句话,——人家是不是在讲他?是不是在说他非常难看?简直说得他也信以为真?比如他们说从这方面看他怎么样,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明白,瓦兰卡,穷人比一块破布还不如,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只得任凭人家乱写一通!那些无聊文人呀,就随心所欲地乱写一通!穷人从前怎么样,往后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一成不变呢?因为,据他们看来,穷人身上的一切必须暴露无遗,不应该有任何珍藏于内心的东西,当然根本谈不上一星儿自尊心!前两天叶麦利亚告诉我说,人家在某个地方为他认捐,可是每给他十戈比,都要来一番正式的审查。他们以为他们白白地给了他钱,——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掏出钱,却也看到了穷人的寒酸相。现在,亲人儿,慈善工作做得很奇怪……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谁知道!他们要么不会做工作,要么是老手,——两者必居其一。您恐怕不了解这些事,所以我才讲给您听。别的事我们一窍不通,这些事却全明白!为什么穷人都了解这一切,都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嗨,凭经验呗!他就知道,比如说,一位老爷在他身边走,正要上一家饭馆,自言自语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文书今天吃什么呀?我要吃油煎肉卷,他大概吃那没有油水的薄粥哩。”我吃没有油水的薄粥,跟他有什么相干?可是就有这种人,瓦兰卡,就有这种人尽想这种事。那些下流的文痞走来走去,专门看人家用整个脚底踩在石铺马路上还是光用脚尖走路,看到某个机关里的某个文书,一个九等文官,他的光脚趾从靴子里露了出来,两袖的肘部磨破了,——他们就把这一切写下来,于是这些无聊的事情都印成了文字……我的衣袖肘部磨破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是啊,瓦兰卡,只要您不嫌我说话粗鲁,我就告诉您,穷人在这方面最怕羞,可以说,跟你们少女一样。你们决不肯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请原谅我说话粗鲁),穷人同样不愿意人家偷看他的小窝,探听他的家庭内幕,——就是这么回事。瓦兰卡,那您为什么还要跟我的冤家对头(他们蓄意破坏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串通一气来欺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