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22/33页)

马·杰武什金

八月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就别再想不开啦!我们已经够痛苦的了。现在送上三十银戈比,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您就买些您最需要的东西,凑合着对付到明天吧。我们自己几乎一无所剩,我不知道明天将怎么过。真烦心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过,您可别发愁;事情不成功,那有什么办法!费奥多拉说,这还不要紧,我们暂时还可以在这里待下去。即使我们搬了家,也不见得一劳永逸。他们如果存心跟我们过不去,还是能够找到我们的。不过现在再在这个地方住下去,我总觉得不大好。要不是我心里烦,我会给您多写一点。

您的性格多么古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对什么事都过分关切,所以您永远是一个最不幸的人。我仔细地读了您的全部来信,发现每一封信里您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可是从来不替您自己着想。当然,大家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我要说,这颗心是过分善良了。我要给您个忠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种种照应,这一切我深深领情。您倒想想看,您吃尽了苦头(这是我不自觉地造成的),直到现在,您还只是为我而活着,为我的欢乐而欢乐,悲伤而悲伤,为我的情意而活着,您叫我作何感想呀。既然您如此关怀别人,如此强烈地同情别人,那么,说真的,您就必定是个最不幸的人了。今天您下班后上我家来,我看到您,真是吓了一跳。您面无人色,一副失魂落魄、灰心丧气的样子。这全是因为您害怕把您的不幸遭遇讲给我听,担心我会惊慌,我会发愁。可是当您看到我几乎要笑出来的时候,您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别悲伤,您别绝望,遇事要想开些,——我央告您,请求您做到这一点。是啊,您会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转。否则您老是为别人的不幸而烦恼,您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痛苦。再见了,我亲爱的。我央求您,别为我太操心。

瓦·杜

八月五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啊,这下子可好啦,我的小天使,这下子可好啦!我借不到钱,您认为还不要紧。这太好了,我可以放心了,我为您感到幸福!现在您会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不离开我这个老头儿了,我甚至觉得高兴呢。不瞒您说,我看到您在信中把我写得那么好,还适当称赞了我的感情,我心里充满喜悦。我这样说不是出于自傲,而是因为我看到您那么爱我,那么关怀我的心境。是的,这是好事情;不过现在谈我的心境又有什么意思!一个人的心境是由不得自己的;亲人儿,您嘱咐我不要灰心丧气。是啊,我的小天使,我也会说不要灰心丧气;可是,您倒说说看,我的亲人儿,我明天穿什么靴子上班去!问题就在这里,亲人儿。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心事,难免心灰意懒,甚至绝望了。其实,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为自己悲伤,不是为自己痛苦。我是毫不在乎的,哪怕在寒冬腊月不穿外套不穿靴子也行,我都能熬过去,什么都能忍受,我一点没有什么。我是一个小人物,但是人家会怎么说呢?我如果不穿外套在外面走,我的那些仇人怎么会不恶毒地攻击我呢?穿外套是为了别人,穿靴子也是为了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亲人儿,我的心肝,我需要靴子是为了保全我的尊严和好名声,穿着破靴子就把尊严和好名声都丢掉了,——请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多年的老经验吧。您要听听我这个懂得人情世故的老头儿的话,别去听信那些耍笔杆儿的家伙的胡言乱语。

可是,我还没有详细告诉您,亲人儿,我今天实际经历的全部情况。我一个早上在精神上受到的痛苦,比别人一年来受的苦还要多。事情是这样:首先,我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为了能见到他,然后赶去上班。今天,天下雨,还夹着雪,道路泥泞!我的心肝,我把外套裹裹紧,走呀走的,心里在想:“上帝啊!宽恕我的罪过,保佑我如愿以偿吧。”我走过一个教堂,画了个十字,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可是又想起我不配向上帝提要求。我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什么也不想看,就连路也不辨认,一直向前走。街上空荡荡的,遇见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愁容满面。其实,这也不奇怪:天气这么坏,谁高兴在这么大清早出来散步呀!我遇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这些粗野的汉子朝我直撞过来!我胆怯起来,觉得很害怕,我已经不愿意再想钱的事了,——就去碰碰运气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桥,我的鞋底掉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穿着什么在走路。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我们的录事叶尔莫拉耶夫。他挺直身子,站停下来,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杯伏特加喝喝。“唉,老弟呀,”我心里想,“喝伏特加,这当口还喝什么伏特加!”我累得要命,站停下来,歇了歇,然后拖着脚步继续往前走。我故意东张西望,想找点东西吸引我,排遣我的愁思,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可是没有用,什么东西也吸引不了我,何况我身上沾着污泥,真替自己害臊呢。最后我终于看见远远有一幢黄色的木头房子,上面有瞭望台似的顶楼,——啊,对啦,我心里想,这可对啦,这就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所说的马尔科夫的宅子(亲人儿,他就是放债的马尔科夫)。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这是马尔科夫的宅子,却还要去问岗警。我说:“老兄,这是谁的宅子呀?”岗警根本不懂礼貌,懒得说话,好像跟什么人生气似的,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嗨,这是马尔科夫的住宅。”这些岗警都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岗警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这些事情总叫我心里不痛快;总之,一个人倒起霉来,样样事情不会称心,真是这样。我在街上来回走着,三次走过这幢房子门口,可是愈走下去,我的心情愈坏。“不,”我心里想,“他不肯借的,无论如何不肯借的!”我不是他的熟人,我的处境很尴尬,我的相貌又不神气,——唉,我想,就听天由命吧。为了免得将来懊悔,我就去试试,他们总不见得把我吃掉,——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了边门。这时候我又倒了霉:一条该死的看家狗缠住我不放,朝我狂吠起来!就是这么一些倒霉的小事情,亲人儿,往往会把一个人气疯,使他变得畏畏葸葸,把原先下定的决心都打消了。我神魂颠倒地走进屋里去,这下子可又闯了祸。门槛里边黑糊糊的,我没看清脚边有什么东西,一脚踩下去,就绊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正在把牛奶从桶里倒进牛奶罐,因而牛奶泼了一地。这个蠢女人大声尖叫起来,她说:“你往哪儿闯?我的爷,你要干什么?”接着叽里呱啦骂不绝口。亲人儿,我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是因为我老是碰到这类事情,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纠缠不清。这时候女主人,一个芬兰老婆子,探出身来看吵闹些什么。我走到她面前,问道:“马尔科夫住在这里吗?”“不,”她回答说。她站了一会儿,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我对她说,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而且还有其他事情,一点小事。老婆子叫女儿,女儿来了,是一个光着脚的大姑娘。“叫你爹来,他在楼上房客那里。——您请进来吧。”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挺不错,墙上挂着画,都是一些将军的肖像。房间里还摆着沙发、圆桌、木樨草、凤仙花。我心里思忖,我是不是就趁早溜走?说真的,亲人儿,我真想跑掉!我想,我还是明天再来,明天天气会好些,我可以等待,可是今天呢,牛奶泼在地上,将军们的样子很生气……我已经走到房门口,这当儿他进来了。他头发斑白,长着一对贼眼,穿一件油污的长袍,腰间束一根细带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如此这般,是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介绍的,“四十卢布,”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不下去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我的事又吹啦。“不行,您要钱用,”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您有没有抵押品呀?”我对他说,我没有抵押品,不过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总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听完以后,说:“不行,别提那个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钱。”我心里想:是啊,是这样,就是这样,我知道会这样,我早就预料到了。唉,瓦兰卡,这时候我真巴不得地面上裂个缝,好让我钻进去。那么冷,脚冻僵了,背上起着鸡皮疙瘩。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仿佛在说:“走开吧,老兄,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另一种场合,真会叫我羞死。“您干吗需要钱?”(瞧他问的是什么话,亲人儿!)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为的是不让自己站着发呆,可是他不愿听了。“不行,”他说,“我倒是愿意借给您的,可就是没有钱。”我再三请求他帮忙,我说:“我要借的数目不大,我一定会还给您的,到期一定归还,我还可以提前还给您。利息随您怎么算,我对天发誓,一定还给您。”亲人儿,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您的一切不幸和贫困,想起了您的半个银卢布。“不行,”他说,“利息倒好说,可是非要有抵押品不可!何况,我现在没有钱,上帝作证,我没有钱。要不,我倒愿意借给您。”哼,他还对上帝发誓呢,这个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