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照客人们的看法,“船锚”是个优雅的酒店,那就是说,不是老式的农家酒肆,而是时髦的砖砌小方块建筑,有许多窗子,客人坐的不是凳子而是椅子,还有许多白铁皮做的彩色广告牌,此外还有个城市打扮的女招待。老板从来不是穿件衬衫就露面,而总是棕色西装笔挺,样式时髦。其实他已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是向他的主要债权人——一个大啤酒酿造商——租来的,从此变得更体面了。庭园是由一棵槐树和一个大的铁丝网组成的,铁丝网目前有一半长满了野葡萄。

“祝你们健康,伙伴们!”那个伙计喊道,同另外三个人碰杯。为了表现自己,他一口气喝干了整杯酒。

“喂,漂亮小姐,这儿一点也没有了,请您马上再拿一杯来!”他向女招待喊着,同时把酒杯隔着桌子递给她。

啤酒味美,清凉,又不太苦。汉斯喝得津津有味,奥古斯特喝时脸上带着一副内行的样子,咂咂舌头,同时不断喷烟,像一只蹩脚火炉,这叫汉斯暗自叹赏不已。

和那些精于人生和享乐之道的朋友一起坐在酒馆的桌旁,像个理应得到这种享受的人一样,这样过个快快活活的星期天倒也不错。一起嬉笑,有时自己也大胆说个笑话,真有意思!酒喝完后用杯子在桌上用力一碰,无忧无虑地喊声:“再来一杯,小姐!”真有意思!向邻桌的熟人敬酒,左手夹着个已经熄了的雪茄烟头,像旁人一样帽子歪在脑勺后面,真有意思!

一同来的那个外厂伙计也开始兴致勃勃,谈笑起来。他说认识在乌尔姆的一个锁匠,此人能喝二十杯啤酒,乌尔姆的好啤酒。他喝完后还抹抹嘴说:“好!现在再来一满瓶葡萄酒!”他还认识康斯塔特的一个伙夫,他能接连吃十二根腊肠,以此打赌获胜。但第二次再打这样的赌时却输了。他错误估计能把一家小酒馆的菜单统统吃遍,而他也几乎吃光了所有的菜,但是菜单最后是四种干酪,他吃到第三种时,就把盘子一推,说:“现在我宁可死也不愿再吃一口了。”

这些故事也博得了热烈掌声。人们发现世上到处都有酒量大和饭量大的人,因为人人都会讲这样一个英雄好汉和他的业绩的故事。在有的人讲起来是斯图加特的某个男人,在另外一个人讲起来又是某个龙骑兵,“我想是在路德维希堡的。”有的人讲起来说是吃了十七个土豆,而另外一个人讲起来是吃了十一个煎蛋饼带色拉。人们讲这些事情时总是非常具体,一本正经,同时还满意地一心认为世上确实有各式各样的才子和值得注意的人,其中也有奇妙的怪人。这种舒适满意的神态和具体性是每一个酒店常客庸俗生活的古老可敬的遗产,而且就像喝酒、谈政治、抽烟、结婚和死亡一样,传给了青年人。

喝第三杯酒时,有人问是不是没有糕点,他们把女招待喊来,了解到的确是没有糕点,大家对此非常愤慨。奥古斯特站起来说,既然连糕点都没有,那就再跑一家吧。那位外厂的伙计骂这家酒店太糟糕。只有法兰克福人主张留下不走,因为他已经和女招待混得有点儿熟了,还着实地摸了她几次,汉斯都看在眼里。见到这种情景又喝了啤酒,汉斯奇怪地激动起来。现在离开此地,他很高兴。

算过账,大家都走到街上时,汉斯开始感到他喝的三杯酒有点起作用了。这是一种舒服的感觉,一半是疲倦乏力,一半又是兴致勃勃。他的眼睛也好像被一层薄纱似的东西蒙住,透过这层薄纱,看一切东西都更遥远,几乎都不真实,很像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他不断地要笑,帽子歪戴得更狠一些,自己觉得很像个地道的寻欢作乐的家伙。那位法兰克福人又以他那种好斗的方式吹起口哨来了。汉斯试图能合上拍子行走。

“尖角酒馆”相当清静。有几个农民在喝新葡萄酒。这里没有散装啤酒,只有瓶装的。于是每人马上弄来一瓶。那位外厂伙计要表现一下自己很慷慨,为大家叫了一只大苹果蛋糕。汉斯突然觉得饿得慌,接连吃了好几块。坐在这家旧的发黄的小酒馆的坚实、宽敞的靠墙板凳上,不引人注意,十分舒适。老式的餐柜和大火炉隐没在半暗处,在一只带有木棍的大鸟笼里两只山雀在扇动翅膀,满满一枝红花楸果子从格子里塞进去作鸟饲料。

老板到桌旁来了一会,对来客表示欢迎。这之后又隔了一会,才正式交谈起来。汉斯喝了几口味道浓的瓶装啤酒,很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整瓶喝光。

那个法兰克福人又自鸣得意地谈起莱茵地区葡萄园节日,谈到徒步旅行和投宿小客栈的生活,大家高兴地听着,连汉斯也笑得不可开交。

蓦地,汉斯觉得自己不太对头。他老是感到房子、桌子、酒瓶、杯子和朋友们汇成一片柔软的褐色云层,只有使劲睁眼,才又显出原来的形象。有时谈话声和哄笑声热烈起来,他也随着大家大笑,或者搭讪几句,但讲过后立刻就又忘了。大家碰杯时,他也跟着碰,一小时后,他惊讶地发觉他的瓶子空了。

“你的酒量很大,”奥古斯特说,“要不要再来一瓶?”

汉斯笑着点点头。他过去把这样一种狂饮想象得过于危险了。而现在,当那个法兰克福人开个头,大家都跟着唱起歌来时,汉斯也放开喉咙一道唱起来。

这期间,酒店客满了,老板的女儿也来帮女服务员招待客人。她个子高大,长得漂亮,带有一张健康、有力的面孔,一双沉静、褐色的眼睛。当她把新瓶放在汉斯面前时,坐在旁边的那个伙计立即向她大献殷勤,但她并不加以理睬。也许她是为了向那人表示她看不起他,或者也许她是喜欢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她转身面向汉斯,很快地用手摸摸他的头皮,然后就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那个伙计已在喝第三瓶了。他追在老板女儿的后面,使出浑身解数,想和她攀谈一番,但是毫无结果。那高个子姑娘冷淡地瞧瞧他,不同他搭腔,立刻就转身走了。于是他回到桌旁,拿空瓶敲敲桌子,突然兴奋地嚷道:“让我们大家快活快活,孩子们,干杯!”

现在,他讲起一个粗俗的女人故事来了。

汉斯还只能听见一种含含糊糊交织在一起的谈话声音,当他差不多要喝完第二瓶酒时,他开始觉得说话,甚至连笑都是很困难的了。他想走到山雀笼那儿去,逗逗鸟儿玩。可是走了两步就感到头晕,差一点儿跌倒,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从这时起,他那种肆意放纵的高兴表情逐渐消失。他知道,他喝醉了。他觉得这种狂饮已无乐趣。他好像在遥远的地方看到种种灾难在等待着他:回家,受父亲凶狠的责骂,以及明天早上又得去工厂。他的头渐渐地也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