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