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一路上,歌尔德蒙在林中碰见了许多野物。他碰见了几只兔子;这些胆小鬼从一处灌木中窜出来,痴愣愣地瞪着走近的他,随后一扭身就箭也似的跑了,耷拉着长耳朵,尾巴下面露出一团白色。在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上,他发现躺着一条蛇,他走过去也不逃开,原来并非是一条活蛇,而只是根空空的蛇皮。歌尔德蒙把蛇皮拾起来,拿在手里观察着,看见在脊梁上有一溜灰褐两色的花纹十分美丽,太阳光透射过来,薄得有如蛛网似的。他还看见一些黄嘴黑山鸡;这些家伙鼓起黑眼珠紧张而畏葸地盯着他,随后便贴着地面飞开去。红胸脯的驹鸟和鸣禽也很不少。
林子里有一块凹地,积满绿油油的水,水面上有一些长脚蜘蛛在穿梭奔跑,像是着了魔,又像在玩一种人所不能理解的游戏;在空中,飞着几只翅翼呈深蓝色的蜻蜓。有一天,天色已晚,他又看见——或者说只看见树叶在抖动,听见树枝嘎啦嘎啦折断的声音和潮湿的泥地上巴嗒巴嗒的踏脚声,一只硕大的几乎看不清的野兽猛地冲过灌木丛,他不清楚是头麋鹿,或是头野猪。他伫立良久,吓得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紧张地倾听着野兽遁去的方向。周围早已恢复宁静,他的心仍扑通扑通地跳。
他走不出森林,只好在里边过夜。他一边选择睡处,用苔藓铺成一张床;一边思考着,要是他再也出不了森林,不得不在林中永远呆下去,那又将怎样呢。他得出结论,这将是非常非常不幸的。临了可能靠吃草莓活命,睡在苔藓上;除此之外,他毫无疑问也能造一间小屋,没准儿甚至能钻出火来。可是永远永远只是一个人,在这些无声地沉睡的树木中间,在这些一见人就逃跑的野物中间,在这些不通人语的禽鸟中间;如此活着真是可悲得难以忍受啊。看不见人,不能对谁讲一声早上好或者晚安,瞧不着人的面孔和眼睛,欣赏不到姑娘和妇女的美貌,享受不着亲吻,再不能用嘴唇和肢体去玩那神秘而欢乐的游戏,啊,这简直不可能想象!如果他注定了要如此活着,他想,那么他就将努力变成一头野兽,一头熊或者一头鹿,那怕为此而失去永生的幸福。做一头公熊而能够爱母熊,这也不坏,至少比保留着他的理智、语言以及等等一切而孤零零地活着,悲哀地活着,没有爱地活着,要强许多许多。
他在临睡前躺在苔藓床铺上,谛听着森林之夜的各种难以理解的谜一般的声音,既好奇又害怕。这些声音如今成了他的伴侣,他必须和它们一块儿生活,习惯它们,好歹和它们呆在一起。他现在必须与狐狸为伍,与小鹿为伍,与枞树和松树为伍,和它们一同生活,一同分享空气和阳光,一同等待天明,一同挨饿,并到它们那儿去作客串门。
最后他睡着了,做起梦来,梦见野兽和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公熊,竟在爱抚中吃掉了莉赛。半夜里他猛然惊醒,不知何故心头怕得要死,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很久很久。他想起,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都未曾祈祷就上床了。他站起来,跪在床边,把晚课连着念了两遍,算是补足了昨晚和今晚的祷告。不久,他又睡着了。
早晨,他惊异地环顾四周,忘记了自己是在森林中过的夜。自此,他对森林的恐怖感开始减弱,怀着新的喜悦过起林中的生活来,不过仍朝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到了一个地段,他发现道路格外平坦,林中很少灌木,完全长着些粗大、笔直、苍老的白色枞树。在这些巨树间走了一会儿,他便回忆起修道院大礼拜堂中的圆柱;他最近亲眼看见自己的爱友纳尔齐斯正是消失在了这个礼拜堂的黑色门洞里边——到底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还仅仅在两天前么?
两天两夜以后,歌尔德蒙才走出了森林。他满怀欣喜地发现附近有人居住的迹象:耕种过的土地,长条形的黑麦田和燕麦田,这儿一小块那儿一小块的牧场,一条人踏出来的穿越牧场的小径。他摘下一把黑麦来塞在嘴里嚼着;种上了庄稼的土地友好地迎接着他。在蛮荒野林中困了长时间以后,无论是这小径,这燕麦,还是那业已凋萎的白色瞿麦花,都使他油然产生一种又回到人间的亲切之感。很快他就要见着人啦。走了不到一小时,他从一片庄稼地边上经过,看见那儿竖着一个十字架,便情不自禁地跪在下面祈祷起来。随后再转过一座土岗,遽然便站在一棵绿影婆娑的菩提树前,耳畔响起琤琤淙淙的流泉声。泉水通过木管流进一个长长的木槽里;歌尔德蒙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的泉水,欣喜地发现在接骨木树的掩映下露出来几个草屋顶;在那儿,草莓已经熟得成了紫黑色。比这所有亲切的景象更使他感动的,是一头母牛哞哞的叫声;在歌尔德蒙听来,这叫声是在对他表示问候和欢迎,那么友好,那么热情,那么温暖。
他慢慢走近传出牛叫声的那幢茅屋,眼睛四下里搜寻着,发现门前的土地上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他长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小孩身旁摆着一罐子水,他正用泥沙和水捏泥团玩儿,两只赤裸的腿上已糊满泥浆。小男孩带着幸福而认真的神情,把湿泥放在两手之间挤压,让泥浆从他的手指缝中冒出来,然后搓成一个个的小圆球。在和泥和捏泥团的时候,他有时还用自己的下巴颏帮忙。
“你好,小朋友,”歌尔德蒙和蔼可亲地招呼说。但小家伙抬头一看是个陌生人,便撅起小嘴,胖脸蛋抽动两下,哇哇哭着爬进屋里去了。歌尔德蒙跟着走进去,到了一间厨房里。他骤然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来,起初在昏暗的厨房中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管有人还是没有人,先致以一声基督徒的问候,结果却没有回音;只是那受惊的小男孩仍在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传来一个微弱、苍老的声音,像是在抚慰他。终于从黑暗的里屋走出来一个小老太婆,凑到歌尔德蒙跟前,把手搭在眼睛上,仰面打量着客人。
“你好,老妈妈,”歌尔德蒙拉大嗓门问候道,“愿所有圣者保佑你的眼睛好起来;我可是已经三天没见过一个人啦。”
老婆子瞪着一双老花眼,痴愣愣地望着歌尔德蒙。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惴惴不安地问。
歌尔德蒙把手伸过去摸了一下她的手。
“我想问你好,老妈妈,想休息休息,帮助你烧烧火。要是你肯给我一个面包吃,那我就非常高兴,不过这并不急。”
他看见靠墙钉着一条木凳,便坐下去;这当儿,老太婆切了一块面包给小男孩。小家伙眼下在一旁呆呆地瞅着陌生人,又好奇又紧张,看样子仍然随时准备哭着逃走。老婆婆再切下一块面包,递给歌尔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