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这个生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家伙亲亲热热地向歌尔德蒙打招呼,谈吐间显出一个流浪汉的洒脱幽默,很快赢得了年轻同事的好感。歌尔德蒙问他在哪儿念的书,准备上哪儿去,这个奇妙的老兄便声称:

“凭良心起誓,我上过的大学够多啦,科伦、巴黎全都呆过;关于腌制腊肠的形而上学理论,敢说很少有谁比鄙人在莱顿那儿写的那篇博士论文谈得更精深。在这以后,兄弟,我这狗娘养的便跑遍德国,真是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渴;人家都管我叫农民的灾星,而我的职业便是教年轻娘儿们学习拉丁文,并且用魔术把烟囱旁的熏腊肠变到自己肚子里去。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村长太太的床。只要乌鸦不早一些吞掉我,我最终免不了还得去干干大主教的讨厌的营生。小伙计,得享乐时且享乐,这最好不过;说来说去,一块烤兔肉吃到我可怜的肚子里头,比搁哪儿都要安逸一些。波希米亚2国王是我兄弟,我们的天父就像养育他一样养育我,只是最美妙的事情,他却让我自己来做;比如前天吧,他就像所有狠心的父亲一样,用我去救一头饿得半死的狼的命。我要没把这畜生揍死,嘿,伙计,你就永远别想得到跟鄙人结交的这份荣幸喽。In saecula saeculorum3,阿门。”

歌尔德蒙领教这种穷开心的幽默和流浪汉拉丁文的时候还不多,对这个身高体壮、蓬首垢面的粗鲁家伙以及他那刺耳的狂笑颇有些个害怕,每当他逗趣时,他总是这么笑的。但尽管如此,在这个饱经风霜的流浪汉身上,却有某种得到他欢心的东西,因此对方一说再说,他便欣然同意与他结伴同行;不管那打死一头狼的事情是不是吹牛,有两个人一起总可以放心大胆一些。可在他们继续往前走以前,维克多老兄如他所说还打算跟农民讲讲拉丁文,两人于是在一个小农家里住了下来。但与歌尔德蒙过去在整个流浪过程中走到一座村子或一个农庄时的做法不同,他是挨门挨户地去啰唣,见到一个女人就搭讪,鼻子伸进每一家的猪圈和厨房,大有一位收税官的架势,如果不每一家给他送上一点贡品,就绝不肯离开村子。他给农民们讲威尔士兰4的战争,他在厨房里唱“帕维亚之役”5的歌,他给老祖母们介绍治关节炎和掉牙齿的单方,他似乎无所不知,没有哪儿不曾去过。他那用腰带系紧的上衣里边总塞得胀鼓鼓的,全是村民送的面包呀,胡桃呀,梨子干呀什么的。歌尔德蒙不胜惊讶地从旁观察他,看他如何不知疲倦地进行自己的征讨,一会儿吓唬农民,一会儿又讨好人家;一会儿装腔作势,令人瞠目;一会儿咕噜几句拉丁文,俨然学者的气派;一会儿又吐出一连串古里古怪的盗匪黑话,叫听者为之一震;而且,不管讲故事也好,发表学者般的演说也好,一双滴溜溜的警觉的眼睛都不忘记记下每一张面孔、每一个打得开的抽屉、每一只碗和每一个面包。歌尔德蒙看出,这是个老奸巨猾、久跑江湖的流浪汉,这是个见多识广、饱尝饥寒、在为苟延残喘地生存下来的艰苦斗争中已变得既聪明又无耻的人。凡是长期过流浪生活的人,看来都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歌尔德蒙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变成这样呢?

第二天他们继续前进,歌尔德蒙第一次尝到了两人一块儿流浪的滋味。他们同行已经三天,一路上歌尔德蒙从维克多那儿学到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每个流浪汉都有三大需要:保护生命安全,寻找过夜的地方,搞到充饥的食物。一切从这三大需要出发的、已经成为本能的某些习惯,教会了这个流浪多年的汉子许许多多的本领。他能根据一些最不显眼的迹象,或者看出附近有人居住,或者在森林和旷野的每一个角落准确无误地找出一个适合自己休息或睡觉的地方,或者一踏进屋子就嗅得出主人殷实或寒伧的程度,以及他们的善良、好奇和胆小的程度——在诸如此类方面,维克多堪称是位大师。他向自己年轻的伙伴讲了许多有教益的故事。有一回,歌尔德蒙对他说:他没有必要这么存心去算计人家;就算不会这些招数吧,只要好好去求别人,别人也很少不招待他的。听了这话,高大的维克多纵声笑起来,和蔼地说:“是啊,歌尔德蒙,你是肯定有运气的。你年轻,脸蛋儿又俊,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儿,这就是一张最好的路条呀!娘儿们喜欢你,丈夫们也想:嗨,老天在上,这小子没问题,不会碍着谁的。可你瞧,小兄弟,人是会变老的,一张娃娃脸会长出胡子,积起皱纹来,裤子也会磨出窟窿,不知不觉你就变老了,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双眼睛再闪耀不出青春和天真无邪的光辉了,只能喷射着饥火;那时,人的心肠就会硬起来,从世界上学会一些东西,否则他立刻得躺在粪堆上,而一条条狗便会成群来咬他。不过,据我看,老弟反正是不会长期流浪下去的,你有一双这么细嫩的手,这么漂亮的鬈发,你一定会重新爬回一个生活轻松一些的窝,或者一张华丽、温暖的结婚床,或者一座幽静、富足的小修道院,或者一间雅洁、舒适的办公室。还有你身上这套如此讲究的衣服,人家简直会当你是个地主少爷哩。”

维克多不断说说笑笑,手却伸去摸歌尔德蒙的衣服。歌尔德蒙感觉到这只手把他所有的衣袋和线缝都按摸了一遍;他扭开身子,想到了自己的那枚金币。他把自己住在骑士城堡里,靠着抄写拉丁文赚到这套漂亮衣服的情况讲了讲。维克多却追问他,干吗偏偏在大冷天又离开了那么个温暖的窝;歌尔德蒙还未习惯于撒谎,便把两位骑士小姐的事儿也谈了出来。这下子两个伙伴之间便发生了第一次争吵。维克多认为,歌尔德蒙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竟然人家让走就走,把城堡和两位娇滴滴的娃娃留给亲爱的上帝。事情必须补救一下,办法他自会有的。他俩应再到城堡去,歌尔德蒙到了那儿自然不能露面,一切都由他维克多去张罗。歌尔德蒙必须写一封情书给丽迪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维克多带着这封信去到城堡,凭基督的伤口起誓,不弄到这样那样值钱的东西绝不出来,如此等等。歌尔德蒙坚决不同意,情绪变得激昂起来。他压根儿拒绝讨论这件事,也不肯把骑士的名字和去城堡的路告诉维克多。

维克多见他真的火了,就又笑起来,装出息事宁人的面孔。“得了,”他说,“别把牙给咬蹦啦!我只不过说说:你放脱了一笔好买卖,小伙子。你这个样子可就不够朋友喽。好啦好啦,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你是位上等人,将来要轻裘肥马地回城堡去,讨那位骑士小姐做老婆!小伙子,你可真是一脑袋糊涂想法哟!得了,随你的便,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去喝咱们的西北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