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她的声音很难听,半带忿恨,半带恐惧。歌尔德蒙感到:她要是有勇气的话,她是会把他骂出去的。

他下了楼,老太婆等他一出去就关上大门,顶上门杠。这关门杠的通通两声,在他听来就跟棺材阖盖的声音一般揪心。

他慢慢回到河边,坐在老广场附近的堤上。太阳已经沉落,从水面飘上来阵阵凉意,他所坐的石板也冷了起来。临河的小街变得静静的,流水冲激着桥墩发出哗哗的声音,河底墨黑一片,再没有金光一闪一闪了。啊,他想,我要能滚下堤去,消失在河中,岂不更好!世界重又显得死气沉沉。再过一小时,黄昏即将变成了黑夜。歌尔德蒙终于哭了起来,热泪滴在他的手上和膝上。他哭死去的师傅,哭莉丝贝特消失了的美貌,哭莱娜,哭罗伯特,哭犹太女郎,哭他自己业已枯萎的、虚度了的青春。

夜深了,他走进一家小酒店,这是他从前曾经常和同伴一起狂饮的地方。老板娘认出他来;他向她要一个面包,她给了他,额外还友好地端来一杯酒。但他吃不下面包,也不想喝酒,只在酒店里的一条长凳上睡了一夜。早上老板娘推醒他,他爬起来说声谢谢后便离开酒店,一边走,一边啃那个面包。

他来到鱼市上,这里坐落着他曾经住过的那所房子。在水井附近,有几个女人在卖鲜鱼,他望着大桶里边鳞光闪闪的美丽鱼儿。过去,他曾常来这儿看鱼,现在他回忆起,他常常很同情这些鱼,而恨那些鱼贩子和买鱼的人。有一次,他想起他在这儿转了整整一早上,欣赏和怜悯着鱼,心中很难过。从那以后,时光和江水一样,都逝去了很多很多。他清楚记得他当时难过极了。但什么原因却再也弄不明白。是啊,悲伤也会过去,痛苦和绝望也会过去,正如欢乐会消逝,淡忘,失去其深义与价值;终于会有这么一天,人们将不再能想起曾经使他们痛苦难受的是什么。是啊,痛苦也同样会凋谢,枯萎。师傅死了,死时对他尚心怀怨怒;工场关闭了,他不能再享受创作的幸福,不能将他心上的形象的重负卸脱,为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他今天的这种痛苦和绝望,有朝一日是否也会枯萎和失去意义呢?会的,这种痛苦以及今日的困厄,无疑也会衰老虚弱,也会被他淡忘了的。没有任何事物能永远存在,痛苦亦复如此。

他正望着鱼儿沉思,忽听得一个亲切的声音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

“歌尔德蒙,”喊声带着羞怯;他循声望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相当娇弱的带有病容的年轻姑娘,一对黑眼睛倒挺美。

他不认识她。

“歌尔德蒙!这不是你吗?”她怯生生地说,“你什么时候回到城里来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玛莉啊!”

但他真不认识她。她只好对他讲,她是他过去的房东太太的女儿,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清晨,她还在厨房里为他烧过一杯牛奶来着。讲到这儿,她的脸儿红了。

不错,正是玛莉,正是那个腰肢有毛病的孱弱的小姑娘,她当初曾那么亲切而羞涩地关心过他。这会儿他又记起全部往事:在一个带着寒意的清晨,姑娘早早起来等着他,为他的离去而伤心难过,给他烧了牛奶,他也吻了她一下,她接受这个吻时就像领圣体似地肃穆,庄严。自此他从未想到过她。当初她还是个孩子,这会儿却已长大成人,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可走路仍旧一瘸一拐,样子显得憔悴。歌尔德蒙把手伸给她,为这个城市里到底还有认识他和喜欢他的人而高兴。

玛莉要带他回家,他没有怎么推辞。在她父母的房中仍挂着他的画,壁炉台上仍竖立着他那个颜色如红宝石的酒杯。主人一定要他留下吃午饭,并邀请他住几天,他们为能再见到他感到高兴。在这儿他了解到师傅家中发生的事情。尼克劳斯并非死于鼠疫,传染上鼠疫的是美丽的莉丝贝特;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她父亲一直在旁服侍,结果她尚未完全康复,他就累死了。莉丝贝特的命是救活了,但昔日的美貌花容却已丧失。

“工场眼下在那儿闲着,”房东说,“可对于一位干练的雕刻师,这可是个乐园和钱库。你可以考虑考虑嘛,歌尔德蒙!她不会说不的。她没有其他选择。”

他还了解到瘟疫时期的一些别的情况:暴民先放火烧了一所医院,随后又袭击和洗劫富人的邸宅;有一阵子,城里秩序大乱,一点也不安全,因为主教逃命去了。这时皇帝正好在附近巡幸,便派来一位总督,即亨利希伯爵。不错,这位伯爵是个果断的人,用他的一帮骑士和兵丁在城里恢复了秩序。可现在看来是他结束统治的时候了,市民们都盼着主教回来。伯爵大人对他们要求太苛刻,再说他那情妇阿格妮丝也叫人够受了,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妖精。嗯,这帮人很快会撤走。市议会早让这位取代善良主教的廷臣和武夫折腾得够呛。他身为皇上的宠信,便摆出俨然国君的气派,不断地接待着外邦的使团。

最后也问起了客人的经历。“唉,”歌尔德蒙悲戚地说,“甭提啦。我流浪来流浪去,到处都闹着瘟疫,到处都尸横遍野;由于恐惧,人们都变得疯狂而且凶暴。我算是活下来了,有朝一日也许会把这一切忘记。可眼下我回到城里来,师傅却死啦!让我呆几天,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去流浪吧。”

但他留下并非为休息;他留下是因为失望和犹豫不决,是因为对幸福时日的回忆使他留恋这座城市,是因为可怜的玛莉的爱情温暖着他的心。他无以为报,只能给她以友谊和同情;她那无言的、谦卑的倾慕确确实实使他欣慰。但除了这一切,使他不忍离去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渴望再度做一个艺术家,即便没有工场也罢,因陋就简也罢。

有好几天,歌尔德蒙除了画画外什么也不做。玛莉为他弄来纸和笔,他便坐在房中,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画下去,一会儿匆匆涂抹,一会儿精心描绘,给大张大张的纸画满了人物,将珍藏在他内心里的无数形象全搬到纸上。他把莱娜的脸庞画了许多次,其中包括那个流氓被打死后她带着满意、深情和仇杀的快意的脸,以及最后那天夜里她即将回到大地母亲怀抱中时变了形的脸。他画了那个攥着小拳头、趴在家中的门槛上死去的农家小男孩。他画了堆满尸体的大车,车前由三头公牛吃力地拖着,车旁走着的兵丁手握长杆,眼睛在黑色防护帽的小孔中闪着阴森可怖的光。他反复画着丽贝卡,画她亭亭玉立的身段,乌黑的眸子,薄薄的骄傲的嘴唇,充满痛苦与愤怒的脸,以及那像是生来该饱享爱情欢乐的青春动人的躯体,还有她盛气凌人的刻毒的小嘴。他也画他自己,把自己画成了流浪汉,情人,死神镰刀下的逃亡者,纵欲狂欢的宴会上的舞客。他低头潜心在白纸上画着,画上了他曾经见过的莉丝贝特高傲而冷漠的模样,画上了老女仆玛格莉特的凶脸,画上了他热爱而敬畏的尼克劳斯师傅的容颜。不只一次地,他也以轻淡的虚幻的线条,描摹过一个女性的形象,人类之母的形象,画她的手搁在怀里坐着,眼神忧郁而面带笑意。这样不断地画着,他心里感到无比幸福,手也舒服极了。不上几天,玛莉张罗来的纸全让他画完了。从最后一张纸上,他裁下一块,以简洁的勾线画出玛莉的面庞,一对美丽的眼睛,嘴角挂着凄苦的表情。他把这张画送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