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歌尔德蒙在秋色浓郁的山冈上度过了一整天,一会儿漫步,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吃面包,一会儿想阿格妮丝和昨天晚上的情况。天色向晚,他又回到城里,朝着宫堡走去。空气凉飕飕的,市民住宅的窗户中已静静地透出红光。他碰见一队唱歌的小孩,每一个都擎着根棍子,棍子上插着个刻成人脸、中间掏空后点着蜡烛的大萝卜。这支小小的游行队伍带来了冬季的气氛,歌尔德蒙目送着它,脸上泛起笑意。他在宫堡外边踯躅了很久。那个教士的使节团还在宫里,这儿那儿的窗口,都可看见一个穿黑袍的人。他终于潜入宫中,找到了使女贝尔塔。他重又被藏在存衣室,直到阿格妮丝来殷勤地领他进卧室。她的脸在欢迎他时是温柔的,但一点不兴奋;她感到忧郁,担心,甚至害怕。歌尔德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高兴了一点。慢慢地,在他的热烈亲吻和软语温存下,她才放宽心。

“你真讨人喜欢,”她感激地说。“当你温存起人来和说好听的话儿时,我的小鸟,你的嗓音真圆润啊。我爱你,歌尔德蒙。让咱们远走高飞吧!我不再喜欢这个地方,再说反正也长不了啦,伯爵已奉旨离职,愚蠢的主教很快就要回来。伯爵今儿个很凶,那帮教士惹他生了气。唉,我说,你可别让他看见了呀!那一来你就活不了啦,我真为你担心。”

在歌尔德蒙的记忆中又响起了一些几乎已遗忘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他不是听见过同样的曲调么?当初,丽迪娅也同样对他讲这样的话,同样地带着柔情和恐惧,同样地缠缠绵绵、哀哀戚戚。她夜里到他房间里来时,也充满温情、恐惧、担忧和对于结局的种种可怕的想象。他当时很愿听她这支缠绵悱恻而又忧心忡忡的曲调。没有秘密,爱情算得什么呢!没有危险,爱情算得什么呢?

他温柔地把阿格妮丝拉到身旁,抚摸着她,握着她的手,凑着她耳朵喃喃低语,吻她的眉毛。她为他竟如此担惊受怕,惴惴不安,令他既感动,又惊叹。她感激地接受他的爱,态度几近谦卑,身子紧紧偎依着他,可仍然并不快活。

就在这当儿,她浑身猛一哆嗦,只听不远处一下关门声,接着又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卧室移动。

“天哪,是他!”她绝望地嚷起来,“是伯爵!快!可以从存衣室出去。快!千万别出卖我哟!”

歌尔德蒙已经被她推进藏衣室,站在黑暗中,迟迟疑疑地四下摸索。他听见伯爵在隔壁与阿格妮丝大声讲话。他穿过挂着的衣服,摸向门边,一步一步无声地往前挪动。眼下他已到了通过道的门前,企图不出响声地开开它。等他伸过手去,才发现门已从外边关死了,猛然一惊,心便疯狂而痛楚地跳起来。也可能出于偶然的不幸,有谁在他进来后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可他不相信是这样。他中了人家圈套,他完了。在他往里走的当口,想必有谁看见了他。这将要他的老命。他站在黑暗中两腿直抖,耳畔立刻又响起阿格妮丝最后讲的话:“千万别出卖我哟!”不,他不会出卖她。他的心尽管怦怦狂跳,意志却已坚定起来,倔强地咬紧了牙关。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这当儿,背后的门开了,伯爵从阿格妮丝的卧室中跨出来,左手端着一盏灯,右手提着一柄出鞘的剑。就在同一刹那,歌尔德蒙一把扯下挂在周围的几件裙子袍子来,抱在手中。他想让人家把他当成小偷,这样没准儿有条生路。

伯爵立刻看见了他,向他慢慢地逼过来。

“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说!要不我一剑戳死你!”

“请恕罪,”歌尔德蒙低声说,“我是个穷人,而大人您如此富有!我把一切全还出来,大人,你瞧,全部!”

他边说边把衣服放到地上。

“是这样,你原来想偷东西?为一件旧袍子冒生命危险,这样做可不聪明啊。你是本城市民?”

“不,大人,我无家可归。我是个穷人,大人您饶恕……”

“甭说了!我本想了解一下,看你是否临了还放肆地有侮辱夫人的意图。可你反正将被绞死,咱们也无须乎再调查什么。偷窃已经够你上绞架啦。”

伯爵猛地敲起那锁死的门来,喝道:“你们在吗?把门打开!”

门从外面开了,三名手执利刃的卫士守候在门前。

“把他好好捆起来,”伯爵高声吩咐,洋洋得意的语气中满含讥讽,“他是个在这儿偷东西的流浪汉。把他看牢,明儿一早就送这个无赖汉上绞架。”

歌尔德蒙没有反抗,让人缚住双手,领了出来。他被押着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梯,横过内院,一名内侍提着盏风灯在前开路。到了一道包着铁皮的地窖门前,卫士之间商量和谩骂了几句,原来是没有开门的钥匙。一名卫士接过灯,内侍便跑回去取钥匙了。一行人就站在门前等着,三个武装士兵,一个缚着的犯人。拿着灯的士兵好奇地照囚犯的脸;这当儿,有两个在宫里作客的教士从旁边经过,他俩去宫里的小教堂祷告完回来,停在那儿仔细观察这黑夜里的一幕:三个卫士和一个缚着手的人原地不动地站着。

歌尔德蒙既未留心这些教士,也未留心他的看守。他看得见的只有面前那盏闪闪烁烁的灯,灯光耀花了他的眼。在灯光背后的朦胧中,他还看见了一点无形的、巨大的、阴森可怖的东西:形同深渊的结局和死亡。他目光呆滞地站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位教士向卫兵们打听情况。当他听说此人是个小偷,明天就一定得死的时候,便问他是否已办过告解。没有,卫士回答,他是刚被抓住的。

“那我明天做早弥撒前带着圣体来给他领,同时听他办告解,”教士说。“你们得负责他在这以前不被押走。伯爵大人那儿我今晚就去说。此人就算是个小偷,但他也有每个基督徒有的进行忏悔和领圣体的权利。”

卫士们不敢违拗。他们认识这位大人,他是教会使节团的成员之一,他们曾不止一次在伯爵的宴席上见过他。再说,又为什么不该让这可怜的流浪汉忏悔忏悔呢?

教士们走了。歌尔德蒙仍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内侍终于取回钥匙,开了铁门。犯人被带进去,踉跄地下了几步台阶。里边只有一张桌子,以及围着桌子的几个无靠背三脚凳;看来是一间酒窖的前室。士兵们拖了一张凳子到桌前,叫歌尔德蒙坐下。

“明儿一早有个神父来,你还可以办一下告解,”一个士兵对他说。说完三人走上去,仔仔细细地锁上门。

“把灯给我留下吧,老总,”歌尔德蒙请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