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页)

他们一行四骑:纳尔齐斯,歌尔德蒙,一名年轻修士,再加上带武器的马夫。

“你还记得我那小驹布莱斯吗?”歌尔德蒙问,“它当时留在你们院里了。”

“记得。可你再也见不到它了,它大概也没等你去看它。它死去也许已有七八年了吧。”

“这么说你记得它!”

“是啊,我记得。”

歌尔德蒙没有因布莱斯之死难过。他倒高兴纳尔齐斯对他的布莱斯竟了解得如此清楚,要知道这是个从不关心牲口的事儿的人,他对于修道院里其他任何一匹马都不见得能叫出名字来呀。歌尔德蒙高兴极了。

“你也许会笑我,”他又说,“我打听的修道院里的第一件事,竟是这匹可怜的马。我这样做是不成体统。本来我也想问完全不同的事,首先问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怎样了。可是,我能想象出来,他是死了,所以你才成了他的继承人。一上来净谈死,我原本是想避免的。我眼下不高兴谈论死,为了昨天这一夜,也因为那场我见得太多的鼠疫。既然现在已经提起来了,也就只好如此谈下去。告诉我,达尼埃尔院长是什么时候和怎样去世的,我很尊敬他,并且说一说,安塞尔姆神父和马丁神父是否还活着。我作了最坏的预料。但至少你并未染上鼠疫,这使我很满意,尽管我从未想到你也会死,一直坚信我们能够再见。不过信念也可能骗人,可惜我已经有了经验。我的师傅尼克劳斯,一位雕刻家,我也不能想象他会死去,我一心一意指望再见到他,重新到他工场里去干活儿。谁知当我来找他时,他竟死了。”

“简单讲吧,”纳尔齐斯说,“达尼埃尔院长八年前就过世了,无疾而终,毫不痛苦。我并非他的继承人,我当上院长才一年。他的继承人是马丁神父,我们从前的校监,他去年也去世了,还不满七十岁。还有安塞尔姆神父也不在了,他很喜欢你的,后来还常常谈起你。他临了完全不能行走,躺着也活受罪,死于水肿病。是的,我们那儿也闹过瘟疫,死的人很不少。咱们别谈它了吧!你还有其他要问么?”

“当然有,很多很多。首先,你怎么会来这座主教城见总督的?”

“说来话长,你可能觉得枯燥,与政治有关。伯爵是皇上的宠信,在好些事情上简直成了他的全权代表;而眼下在皇上和咱们教会之间,又有些事情要交涉。教团便指派我参加使节团,与伯爵谈判。成果微乎其微。”

他不做声了,歌尔德蒙也不再往下问。昨天晚上,纳尔齐斯去求伯爵赦免歌尔德蒙,是不得不以对这位死硬的伯爵作某些让步为代价,才换取到他的生命的;这点歌尔德蒙也无须知道。

他们并马行进;歌尔德蒙不久就感到疲劳,只是努力忍住自己坐在鞍子上。

过了半晌,纳尔齐斯又问:“说你是因偷窃给逮住的,果真如此吗?伯爵坚持讲,你溜进宫堡,潜入内室,在那儿行窃。”

歌尔德蒙笑了。“嗯,看样子我真也像个贼呢。实际上我却是与伯爵的情妇幽会;而他本人毫无疑问也是清楚的。我很奇怪,他竟然放我跑掉。”

“喏,他还识时务。”

他们未能赶完当天预定的路程,歌尔德蒙已经疲惫不堪,一双手连缰绳也握不住了。他们在一个村子里歇下来,他被抬到床上,有些发烧,第二天也躺在床上没让起来。但第三天,他便能上路了,手也很快痊愈,对于骑马旅行开始感到乐趣。他多久没再骑过马了啊!他精神振奋起来,变得年轻而有朝气,与马夫作过几次骑赛,一连数小时地向他的朋友问这问那,滔滔不绝,迫不及待。纳尔齐斯呢,却不慌不忙而又高兴地回答着他。歌尔德蒙重新把他给迷住了;纳尔齐斯喜欢他这些如此热情、如此孩子气的问题,这些对于朋友的精神和智慧充满无限信赖的问题。

“我问一下,纳尔齐斯:你们也烧死过犹太人吗?”

“烧死犹太人?我们干吗要这样?我们那儿可没有犹太人哟。”

“不错。不过请告诉我:你能够烧死犹太人吗?你能够想象这种事是可能的吗?”

“不能。我干吗得这样做呢?你当我是个狂热的人吗?”

“请理解我,纳尔齐斯!我是指:你能否想象,你在某种情况下会下令处死犹太人,或者对此表示同意?要知道有许许多多公爵、市长、主教、大主教和其他有权势的人,他们都下过这样的命令。”

“这样一道命令我不会下。不过也许可以想象,我不得不目睹并容忍这种残忍现象。”

“怎么,你会容忍吗?”

“肯定会,要是我没有获得制止它的权力的话。——大概你见过烧死犹太人喽,歌尔德蒙?”

“唉,见过。”

“嗯,你制止它了吗?——没有?——瞧你的。”

歌尔德蒙细细叙述了丽贝卡的故事,情感非常激动。

“瞧,”他最后愤慨地说,“咱们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这不是一座地狱么?它不令人忿恨和恐惧么?”

“不错。世界就是如此。”

“对啦!”歌尔德蒙恶狠狠地叫起来。“可是从前,你总对我讲,世界是富有神性的,是一个由无数循环构成的大而和谐的整体,造物主坐在它中央的宝座上,存在是美好的,诸如此类。你说,亚里士多德是这么写的,或者圣托马斯的书中是如此记载的。如今我非常渴望听你来解释这个矛盾。”

纳尔齐斯莞尔一笑。

“你的记忆力很惊人,但有一点却记得不那么准。我崇仰造物主,始终认为他是完满的,而从未说他的造物是完满的。我从来不曾否认过世间存在着恶。至于人世的生活是和谐的,合理的,人生性善良等等,这种话,亲爱的,还从未有一位真正的思想家讲过。反之,人心的谋划与追求是恶的,倒明明白白写在《圣经》里,而且为我们每一天所证实。”

“很好。我终于弄明白,你们学者怎么看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人是恶的,人世间的生活中尽是卑鄙龌龊,你们也承认。可是在背后的某个地方,在你们的思想和教科书里,又存在什么正义和完美。它们摆在那儿,你们还能证明其存在,但只是从不实行。”

“你对我们神学家积怨真深啊,亲爱的朋友!不过,你仍未成为一位思想家,你把一切全搅混了。你还得再学习学习。究竟你凭什么讲,我们没有实行有关正义的思想呢?我们不是每日每时在做这件事么。比如我是个院长,领导着一座修道院,在这座修道院中也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并不完满,存在着罪恶。但是,我们却坚持不懈地在以正义的思想对抗原罪,竭力以它作为衡量我们不完满的人生的准绳,匡正罪恶,使我们的生活与上帝建立起经常性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