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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的办公室又派上用场了。他进办公室去躲避托瑞斯夫人,发现葛立卜博士在里面。
葛立卜兴奋异常,因为他刚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一本关于诗人夸尔斯的新书,作者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葛立卜对夸尔斯的了解可能和作者不相上下,但牛津的名号响当当,作者因而沾光,使得可怜的小葛立卜敬畏得五体投地。葛立卜生在芝加哥治安不佳的一区。“让人不禁体会到,”他说,“出身不好,就别想成就这种大事。”乔治听了是既悲哀又沮丧,因为葛立卜毕生最大的心愿显然是变成那个可悲的教授,擅长写那种恶毒、俏皮又刻薄的八股文。
乔治捧起那本新书片刻,以适度的敬意翻几页后,认为自己非吃点东西不可。他走出大楼,最先认出的人是肯尼·波特与露易丝·山口。校园有几棵刚种下的小树,他们坐在其中一棵下面的草地上。这棵树甚至比其他树更小,树叶只有十几片,挑这棵树的树荫来乘凉显得荒诞,也许肯尼的用意正是如此。他和露易丝看起来宛若一对孩童,假装漂流到南太平洋的环礁上。想到这里,乔治对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响应,然后露易丝开始呵呵笑,笑得像日本淑女,笑得娇羞。乔治像蒸汽轮船似的航经他们的环礁,相当接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露易丝似乎知道他是船,喜滋滋地对他挥手,合乎一般人向蒸汽轮船招手的模样,只是小手和手腕的动作多了一分令人着魔的纤细。肯尼也跟着挥手,但他八成不知道船与环礁的情境,只是随着露易丝有样学样。虽然如此,他们挥手的动作暖和了乔治的心,所以他也挥手回礼。老蒸汽轮与青年难民交换讯号——却不是求救讯号。双方尊重彼此的隐私,无意侵犯对方的领域,纯粹只想互祝安好。乔治再一次觉得今天的心情开朗不少,如同网球男对他产生的效果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心海丝毫不见波动,一片祥和,阳光明媚。乔治航向自助餐厅,自顾自地微笑,连回头望一眼的想法也没有。
但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喊“老师!”,转头看见喊他的人是肯尼,原来是穿着运动鞋的肯尼悄悄跑过来了。乔治以为他有特定的问题想请教,例如接下来要规定读哪一本书,问到答案就走。然而,肯尼放慢步伐,和他并肩同步,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我要去书店一趟。”他没问乔治要不要去,乔治也没说他不打算去书店。
“老师,你有没有吃过墨斯卡灵?”
“有,吃过一次,在纽约。大概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查禁,我走进一家药房,店员没听过这种毒品,不过他们肯帮我订购,过了几天我就买到了。”
“你吃了以后,有没有看见奇景之类的东西?”
“没有,算不上你所谓的奇景。起先我有晕船的感觉,不是很严重,而且当然是有点害怕,像是变身怪医杰克尔第一次服用自制的药。然后有些颜色开始变得很鲜艳、很突出。你会想,奇怪,别人怎么没有注意到颜色变得这么亮丽?我记得餐厅里有个女客人,把红色皮包放在餐桌上,红辣辣的,简直像丑闻爆发似的!大家的脸变成滑稽的画像,差不多看得出画的是什么东西,但画得非常简陋。有一个人虚荣得荒唐,有个人担心到了想吐的地步,还有一个人很想找人打一架。然后我看见少数几个一看就觉得漂亮的人,只因为他们不焦躁也不咄咄逼人,他们顺其自然……对了,万物变得越来越3D:窗帘变得沉重,有雕像的味道;木制品的纹路变得很粗糙;花卉和植物好像活了起来,我记得有一盆紫罗兰,虽然一动也不动,我却知道它们会动,每一朵都像蛇一样,以盘卷的姿势慢慢地抬起头来……然后呢,药效发威到极致,我觉得四面的墙壁和所有东西好像在呼吸,木制品开始像液体一样流动……然后一切慢慢消退,恢复原状。这种药隔天不会有后遗症,我事后感觉很正常,只是晚餐吃得很饱。”
“你后来没有再吃药吗?”
“没有。我觉得我不太想再吃,体验过一次就好了。我把剩下的胶囊送给朋友。有个朋友说他看见的情形和我很类似,另一个朋友说他什么也没看到。更有一个朋友说,她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不过我猜她只是讲客套话,像感谢朋友办一场舞会——”
“你该不会留了几颗吧,老师?”
“肯尼,我才没有!就算我留了几颗,也不会傻到发给学生。想被赶出校园的话,我可以想出比这更妙几倍的招数。”
肯尼咧嘴笑笑:“对不起,老师,我随口问问而已……我猜,如果我真的想试试看,自己应该弄得到药。那种东西,在校园里问一问,大部分都买得到。露易丝的一个朋友就是在这里买到的。他自称吃了药之后看见了上帝。”
“说不定他真的看见了。也许我吃的剂量不够高。”
肯尼低头看着乔治,似乎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其实啊,老师,我敢打赌,就算你真的看见上帝,你也不肯告诉我们。”
“凭什么这么说?”
“是露易丝说的。她认为你——呃,心防有点高。就拿今早的课来说好了,我们在台下讨论赫胥黎,胡说了一大堆鬼话,你一直听着——”
“你的话不多,我倒是注意到了。我的印象是,你的嘴巴连张也没张开过一次。”
“我是在观察你啦。说真的,我觉得你被露易丝说中了。你让我们瞎掰半天,然后纠正几个地方。我不是说你没教我们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们的收获很多,只不过你从不透露你某一方面的知识……”
乔治有受人夸赞的感觉,高兴了一下。肯尼从来没有跟他这样聊过天。肯尼以百般诱惑的姿态捧着一个角色让他来扮演,他忍不住顺势入戏。
“这话嘛——肯尼,倒有几分道理。有些东西,你不问还不晓得自己本来就知道。”
师生这时走到网球场,现在是场场有球员,几个身影飞奔其中。乔治以蜥蜴般伶俐的眼光一瞄而过,鬼祟如毒瘾圈的老将,已经注意到今早的那一对走了,现在球场上没有养眼的球员。最靠近他的球场上有个肥胖的中年教职员,打得满头大汗,对手是没刮腿毛的女生。
“必须先有人发问,”乔治继续若有所指地说,“才有办法回答。不过,问得贴切的人是少之又少,多数人其实没啥兴致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