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第10/11页)
译介东欧文学,有着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何况又是如此规模的系列。本人曾一再知难而退。然而,花城出版社朱燕玲和孙虹女士在策划这套图书时所表现出的热情和敬业精神最终感动了我。我要感谢她们。我还要由衷地感谢花城出版社。前任社长肖建国先生曾带领朱燕玲和孙虹女士亲自赴京专门洽谈这套丛书,他以社长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对这套丛书倾注了热情,而现任社长詹秀敏女士对这套书的出版同样重视,显示了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出版社的长远目光。
二〇一一年八月二十九日修改于北京
(主编简介:高兴,诗人、翻译家,1963年出生于江苏省吴江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研究员,《世界文学》副主编、编辑部主任。曾以作家、翻译家、外交官和访问学者身份游历过欧美数十个国家。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东欧文学大花园》、《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二十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编年·美国卷》(上、下册)、《伊凡·克里玛作品系列》(5卷)、《水怎样开始演奏》、《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2卷)等大型图书。主要译著有《梵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可笑的爱》、《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索雷斯库诗选》、《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等。)
深不可测之谜
(中译本前言)
杨德友
这本篇幅不大的书是一本强有力的书。即使你只阅读其中最短的两三篇故事,也会立即感受到这股力量。
本书是二战后波兰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波兰诗人、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1922—1951)的短篇小说集,收入《告别玛丽亚》(1947)、《某一个士兵》(1947)和《石头世界》(1948)中的绝大部分作品。
博罗夫斯基的作品,除了《告别玛丽亚》、《在我们奥斯威辛》和《格仑瓦尔德战役》这几篇,其他的篇幅都比较短小,甚至十分短小。虽短小但充满澎湃的张力。
博罗夫斯基二战时期在沦陷的华沙靠打零工维生,同时在地下大学学习文学,并尝试“用奴隶的语言开始写作”。他活跃,羞涩,抱负远大,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这时,他甚至油印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记录当时华沙犹太人身处的生存环境:灰暗,雾霭,阴冷,死亡……尽管初出茅庐,他却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的作品里没有信仰,但充满勇气,敢于直面悲惨的环境和环境中的自己。他否定世界,否定一切。一九四三年,他被盖世太保逮捕,成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囚徒。他在那里苦熬了两年,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战后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他对那段不堪岁月的印象。
博罗夫斯基揭露纳粹集中营人间地狱的小说,被波兰文学界和欧美学者一致认为是描写这一题材的最优秀的作品,而且,这位作家的名字和作品至今还常常被提起。
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些作品的力量,尤其是直接描写集中营囚徒苦难的篇章中蕴含的力量。这种力量首先表现为惊骇和震撼:世上竟然有如此残酷、如此浩大规模的杀人工厂。这不是中外影视作品中的那些血淋淋的、目不忍睹的场面,观众知道那些是编剧、导演、特技设计者、化妆师和演员在“做戏”,而这些作品里的是百分之百真实的记录,绝无半点“创造”。其次,这里的揭露和控诉随之引起读者的感受是:今后决不允许再度发生这样的事!第三,读者读完作品之后很快会想到和提出问题——这些问题就像是深不可测之谜,即便是专家学者也无法解释清楚和回答这些问题:一个文明国家的领导人,尤其是像德意志这个“优秀民族”的领导人,何以堕落到拿出“最后解决”犹太人问题的种族灭绝办法,建立起高效率、高技术的杀人工厂?何以教育良好、纪律严明、工作勤奋的德国人能够集体野兽化,变成绝对的驯服工具,一丝不苟地执行这样灭绝人性的计划?
进一步讲,这是西方文明语境下的奥斯威辛。可“奥斯威辛与西方文明的困境”为什么会发生?西方文明是一种意识,亦即“一朝文明,永远文明”诺贝尔特·埃利亚斯:《一朝文明,永远文明》。,这是骄傲自大的西方的静止论的观点。实际上,文明和一切“进程”一样,“需要不断巩固、发展和完善,否则也会倒退”李伯杰:《读书》2010年第6期,第65页。。果真如此吗?
德国学者阿多诺说:“奥斯威辛以后,诗已不复存在。”他还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的这一名言至今仍未失去鸣声悲切的力量。”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与爱》,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阿多诺的意思大概是说,西方文明竟然堕落到了开办高技术杀人工厂的地步,再写诗歌颂花前月下诗情画意,沉醉于锦绣辞章文采缤纷,是不合时宜的。如果说诗是呐喊,则遇难者在苦难绝望中的吼声或者呻吟也是诗,因此,诗应该激发人深思、反省。阿多诺这一句微言大义的话本身也像是一个谜,至今有多种解释,争论不休。人和诗,正如人和艺术一样,永远都有不解之缘,而奥斯威辛则斩断了这层缘分,阿多诺如是说。
一九五一年七月一日,博罗夫斯基用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此时他还不满三十岁。至于他为什么要自杀,至今没有透彻的解释。博罗夫斯基是一个诗人,在发表散文作品之前,二十岁前后就已经发表诗作。诗人自杀是文坛较常见的现象之一,也许他们太敏感,“一根筋”,遇事不善转弯,对生活的绝望感比常人强烈得多。作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死亡,个中原因也许只有诗人自己知道。
现在来简单地看看博罗夫斯基作品的写作特点。
博罗夫斯基的作品不是旨在全面解释战争后果,而只限于描述集中营;不着重描写某一个人物,而是把囚徒当作一个整体;他表现人物,只限于描写人物的反应、行为、外貌、特殊栖息地,而不深入他的思想或者情感,从而趋向于客观主义;其作品特色是不动声色的冷静到极点——对集中营的描写虽然枯燥,却常常令人不寒而栗。书中人物受到现实的战争的威迫,为了生存不得不使用诡计、行窃……集中营里的囚徒多数丧失了个人的特征,成为“集中营化的人”,没有道德价值观,为了活命不惜任何代价。主要人物青年诗人塔杜施先是在建筑仓库工作,后来成为囚徒,他理解并且接受了集中营的生存法则。作者的叙述语言丝毫不添加感情色彩,常常使用“集中营用语”(见“奥斯威辛集中营专用词汇表”),这一点在原文中尤其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