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第7/11页)

各种声音的回荡,各种文体的交叉,让小说变得丰富、饱满、立体,具有蔓延和加强的力量,紧紧围绕着主线,但常常,故事中又套着故事。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逃兵的日记。它很自然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章节。那里有一个厌恶战争、热爱生命的青年的真实心理,还有一段异常动人的单相思。

将军本人其实也面临着一场战争。一场有关荣誉和尊严的特殊的战争。一开始,他那么自负,深信自己一定能打赢这场战争。刚刚踏上这片土地时,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阿尔巴尼亚人的鄙视和仇恨,而且还时时端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完全同意神甫的看法:这是个“粗野而落后的”民族,“当他们还是婴儿时,就把枪搁在了他们的摇篮里。就这样,枪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随着寻找和挖掘的深入,他的心理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同磨房主等阿尔巴尼亚人的较量中,也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首先失去的是自豪感,然后是庄严的气度,接着是另外全部的想象力,而今我们则是在这里,在普遍的冷漠和不可思议的、冷嘲热讽的目光中四处游荡,成了两个可怜的战争的笑柄,成了在这个国家里作战并惨遭失败的全部军人当中最不幸的人。”他明白,他只是一支亡军的将领。失败同样是他的注定的命运。

小说还通过将军的目光让我们了解到了阿尔巴尼亚这个奇特的民族。他们看上去平常、沉闷、不善言语,可一旦面临灾难时,却变得那么的英勇。他们极端地看重名誉,可以随时为了名誉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对待投降的敌人,他们又是那么的善良,决不会让他们饿死,更不会去虐待他们。对此,就连将军都有点不可理解。他们崇尚高山,是名副其实的“山鹰民族”。他们在教堂、清真寺和堡垒之间生活着,不追求物质的丰厚,更注重心灵的宁静。

卡达莱不愧是小说艺术的大师。他如此巧妙而又自然地调动起回忆、对话、暗示、反讽、旁白、沉思、心理描写等手法,始终控制着小说的节奏和气氛,充分展现出战争在人们生活和心理上投下的无边的阴影。由主线引申出的无数生动的细节和难忘的故事,以及大段大段有关战争的思考,又让整部小说获得了不同凡响的深刻性和可读性,牢牢地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

《梦幻宫殿》中的人物几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马克-阿莱姆,所有故事基本上都围绕着他进行,线索单纯,时间和空间也很紧凑。可它涉及的主题却广阔、深厚、敏感,有着丰富的外延和内涵。卡达莱于一九八一年在他的祖国发表这部小说。作为文本策略和政治策略,他将背景隐隐约约地设置在奥斯曼帝国,似乎在讲述过去,挖掘历史,但任何细心的读者都不难觉察到字里行间弥散出的讽喻的气息。因此,人们也就很容易把它同卡夫卡的《城堡》、奥威尔的《动物农场》等寓言体小说连接在一起,将它当作对专制的揭露和讨伐。难怪出版后不久,《梦幻宫殿》便被当局列为禁书,打入了冷宫。

人性,或者反人性,显然是《梦幻宫殿》的另一主题。阴郁、沉闷、幽暗、寒冷,既是整部小说和梦幻宫殿的气氛,也是小说中不多的几个人物的性格基调。细细阅读,我们会发现,主人公马克-阿莱姆,以及其他几个人物基本上都没有外部特征。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和模样,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动作。他们模糊不清,仿佛处于永远的幽暗中,仿佛一个个影子,唯有声音和动作在泄露他们的情感和内心。

此外,小说还涉及权力斗争、史诗、寻根、巴尔干历史问题等诸多主题。这些主题交织在一起,互相补充,互相衬托,互相辉映,让一部十来万字的作品散发出巨大的容量。在艺术手法上,卡达莱表现出他一贯的朴素、简练、浓缩的风格。在主题上挖掘,在细节上用力,让意味在不知不觉中生发、蔓延。这是他的小说路径。这样的路径往往更能够吸引读者的脚步和目光。

除了《亡军的将领》和《梦幻宫殿》之外,本丛书收录的《错宴》、《石头城纪事》、《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等均是他的代表性小说。

二〇〇二年十月,诺贝尔文学奖让人们知道了凯尔泰斯·伊姆雷(1929-)。这又是一位苦难成就的作家。他在十五岁时,被纳粹投入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后获救。

十九岁时,他开始在布达佩斯一家报社当记者,一九五一年被解聘。从此,靠翻译和写作维持生计。由于他的作品印数极小,而且不被官方认可,他实际上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孤寂状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情形有所好转。他的一些作品被介绍到了德国、法国、瑞典等西欧国家。但在世界范围内,他则长期属于名不见经传的作家。

瑞典文学院在宣布凯尔泰斯·伊姆雷获奖理由时说,他的写作“支撑起了个体对抗历史野蛮的独断专横的脆弱的经历”。瑞典文学院高度评价了他的处女作《无法选择的命运》,认为对作者而言“奥斯威辛并不是一个例外事件,而是现代历史中有关人类堕落的最后的真实”。

实际上,凯尔泰斯的所有作品都在经营一个主题:大屠杀。“每当我考虑写一部新的小说时,我总会想起奥斯威辛。”他说,“每位作家都有一段决定性的成长经历。对我来说,大屠杀就是这样的经历。”就这样,大屠杀的阴影变成了他文学创作的光亮。

除了这几部小说外,凯尔泰斯·伊姆雷还有《作为文化的大屠杀》(1993)、《我,另一个:一种变形史》(1997)、《行刑队重新上膛时静默的瞬间》(1998)以及《被流放的语言》(2001)等散文作品。

世界文坛上,以大屠杀为主题写出不朽篇章的作家很多。普里莫·列维、保尔·策兰、大卫·格鲁斯曼、辛西亚·奥奇克、伊凡·克里玛,等等。波兰、捷克、以色列等国家甚至有大屠杀文学的传统。为何偏偏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雷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呢?

还是再来听听瑞典文学院的说法吧。

瑞典文学院说凯尔泰斯·伊姆雷的作品探讨了“在一个人们受到社会严重压迫的时代里继续作为个体生活和思考的可能性”,他的小说中“没有任何道德愤慨和形而上抗议因素,可恰恰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描写获得了令人震惊的可信性”。这段话实际上在肯定凯尔泰斯·伊姆雷作品的深度和高度以及艺术独特性的同时,已将他同其他大屠杀文学创作者区别了开来。言外之意就是他的大屠杀文学创作已摆脱了时空的羁绊而到达了一种对人类具有永恒意义的角度。作者自己也表示:“我的作品是对自己、对记忆以及对人类的一种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