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0/57页)
“请您安静,您是在课堂上。”
“您当然愿意让我安静不说话,因为关于您在集中营里的所作所为,我有很多话要说。”
这个时候,我们都一起拍桌子,呼吼:“同意,同意!”医生见状奔出门外。阿道夫来了,大呼小叫地奢谈同伴情谊,然后,在课上到关于消化道一半的时候,我们回了营房。斯塔舍克立即飞奔去找哥们弟兄,以防医生给他脚底下使绊。医生肯定做不到,因为斯塔舍克背后有人。所以,从集中营解剖学上我们学到一个道理:背后有人,不怕使绊。这个医生跟他确实也是素有嫌隙,因为他靠对病人开刀学习做手术。为了学习,或者因为无知,他任意宰割了多少人,是难以计数的。大概是很多的,因为医院里天天都很拥挤,而且太平间也拥挤不堪。
读我写的信,你一定在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家园那个世界。我给你写信,写了又写,只谈集中营,谈集中营的大小事件,还要从这些事件里抽取出什么含义来,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事等着我们似的……
但是,我是记得咱们的小屋的。你给我买的一升的热水杯,我衣袋里装不下,最后扔到床底下去了,惹得你老大不高兴。还有德国人在若丽波什华沙的一个城区。抓人的事,你整天地打电话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们从无轨电车里硬把人拉走,但是你在前面一站下了车;他们包围了住宅区,但是你越过田野一直跑到了维斯瓦河边。我常抱怨这场战争,这种野蛮,我们这一代人因此要变成文盲了,你就跟我说:“你要想一想集中营里的人。咱们光是浪费光阴,他们可在那儿受尽折磨。”
我说的话很幼稚,不成熟,要寻求安逸。但是,我想,咱们大概是没有浪费时间的。尽管战争野蛮残酷,但是咱们是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活着的,也许是为了一定会来到的那个世界。这样的话要是大而空,就请你原谅。而我们现在在这里,很可能也是为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你想,如果没有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定来临、人权一定恢复这样的希望,我们能够在集中营里熬过一天吗?正是这个希望使人冷漠地走向毒气室,使人不去冒险暴动,使人没有作为。这个希望割断亲情纽带,令母亲放弃孩子,令妻子为面包出卖自己,令丈夫杀人。这个希望令他们为每一天的生活斗争,因为也许这一天会带来解放。啊,甚至已经不是对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希望,而简简单单就是对于生活下去的希望——有安宁和休息的生活。在人类历史上,希望从来没有比人更坚强,但是希望也从来没有导致如此之多的邪恶,犹如这一次战争,犹如这一个集中营。从来没有人教导我们放弃希望,所以我们在毒气室里死亡。
你看,咱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特殊的世界里啊:在欧洲,没有杀过人的人是多么少!不会成为他人设法谋杀对象的人、动手虐杀的人,是多么少!
但是,我们依然在向往这样的一个世界:人人爱他人,人人享有和平,人人摆脱本能、享有安宁的世界。可以说,这就是爱的权利和青春的权利。
附记:可是,在此之前,我真想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以此扫除集中营情结——脱帽行礼,目睹他人被打、被虐杀而无动于衷的情结,惧怕集中营的情结。但是我担心,这个情结会压垮我们。不知道我们能否幸存下来,但是,但愿我们能够像大无畏的人那样,实话实说,说出真情。
六
几天来,每天中午,我们都有固定的娱乐:一队人从“德国人专用”楼房里列队走出,高唱“明天返回故乡”,在集中营绕场行走几圈。组长带队,用手杖调节步伐。
他们是罪犯,或者入伍的“志愿者”。全部绿三角(指政治犯)和罪轻的都送到前线去,而那些杀妻又杀岳母、放生金丝雀令其免遭鸟笼紧闭之苦的人,则有幸留在集中营。他们暂时都在一起。
他们受到列队前进训练,也受到监督,看他们是否显示出社会生活意识。他们显示出社会集团性,到这儿才几天,就已经闯进物资仓库,偷窃邮包,打碎罐头,捣毁窑子(因此,这座青楼房舍被迫关闭,令人感到遗憾)。他们说得很精辟,我们为什么要为党卫队去厮杀、去玩命,那儿有谁会给我们擦皮鞋?祖国就是祖国,就是没有我们,要亡国也得亡,到了前线,还有谁给我们擦皮鞋?前线有闷骚小子吗?
所以,走路的就是这么一帮狐朋狗党,还唱什么“明天返回故乡”。都是些臭名远扬的恶棍,一个比一个更畜生:泽佩尔,达赫戴克集中营的恶魔,他铁石心肠,命令囚徒们在雨里、雪里、冰霜里干活,如果一个钉子没钉好,就把人从屋顶上推下去。阿尔诺·贝姆,第八号,多年的营房长、组长和大营长,如果谁在黑市上卖茶叶,就打死谁;谁迟到,每迟到一分钟,或者打钟后说话,每说一个字,就打二十五鞭子。就是这个禽兽,常常给住在法兰克福的年迈双亲写信,谈离别之情和返乡愿望,信文简短,却十分感人。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些畜生:这个在德国拆卸场打人的,是布纳集中营的恶魔,这个癞货,病的时候常往营房长小屋送设备换烟草,被打得鼻青脸肿,给扔进了集中营,可是一个不幸的分队落入了他的两只狼爪子。队伍里行走的都是恶名传千里的鸡奸犯、酒鬼、吸毒犯、虐待狂——走在队尾的是库尔特,穿着讲究,对周围很警觉,步调和队伍不协调,也不唱歌。最后,我想起来,是他为我找到了你,还给咱们互相送信,于是我飞奔直跑下楼,拍他的肩膀,说:“库尔特,你一定饿了,来,你这个志愿者犯人,到楼上来。”同时指给他看我们的窗口。傍晚时分,他来了,来吃饭的,饭是在瓷砖炉子上做的。库尔特十分友善(这个词在这儿听着有点怪气,但是找别的词儿又困难),挺会说故事。原来他想当音乐家,可是他父亲,一个富有的商店老板,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库尔特到了柏林,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是另外一个商店老板的女儿,跟她同居,给体育报刊写稿子,因为和施塔尔海尔姆打架,坐监一个月,后来就没有露面见这个姑娘了。他弄到了一辆赛车,干起黑市外汇买卖来。有一次散步遇见了那个姑娘,但是没敢跟她说话。后来他开车去了奥地利和南斯拉夫,还是被逮住关进了监狱。因为有前科(就在那背运的一个月里),所以从监狱到了集中营,得在这儿呆到战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