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孟森(第7/8页)

我们要去亨茨维尔。

去亨茨维尔,我们结婚的委婉用语。

我们开始了我肯定会铭记终生的一天。我把绿色绉绸长裙干洗了,仔细地卷起来放进小旅行包。祖母曾经教过我把衣服紧紧卷起来这个诀窍,比起把衣服折起来,这样做更不容易弄皱衣服。我预计我得在某个地方的女洗手间里换衣服。我要仔细地观察沿途有没有早开的野花,我可以采一些,做一束捧花。他会同意我捧一束花吗?但时节还太早,甚至金盏花都没有开。道路空寂而曲折,除了细瘦的黑色云杉和一片片蔓延的刺柏和沼泽之外,路边什么都没有。路堑上有一堆乱糟糟的石块,我已经在这里熟悉了这些石块,血红色的铁陨石和一片片倾斜的花岗岩。

车上的收音机开着,正在播放胜利的音乐,因为盟军正越来越逼近柏林。医生——阿利斯特——说他们在拖延时间,好让俄国军队先进柏林。他说他们会后悔的。

既然我们已经远离了亚孟森,我发现我可以叫他阿利斯特了。这是我们一起驱车旅程最远的一次,而他漠视我的那种男性态度——现在我知道,这种漠视会迅速转向其反面——和他漫不经心的开车技巧让我兴奋。我因为他是一个外科医生而感到激动,虽然我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就在现在,我相信我可以为他躺在任何沼泽地或污泥坑里,或者如果他要求站着的话,我可以让自己的脊柱被挤压在任何路边的石块上面。我也同样知道我必须把这些感觉留在自己心里。

我开始想象未来。到了亨茨维尔之后,我希望我们找到一位牧师,并肩站在一间客厅里,客厅有几分祖父母的公寓和我一生所熟悉的那些客厅的朴素雅致的风格。我回想起祖父在退休后仍然被请去主持婚礼的时候。祖母在两颊打上一点腮红,拿出深蓝色蕾丝上衣,那是她为见证这样的场合而准备的。

但我发现还有其他的结婚方式,以及我之前没能了解到的我的新郎对婚礼的另一种厌恶。他不愿意和牧师扯上任何关系。在亨茨维尔市政厅,我们填了几张表格,郑重声明自己是单身,并预约那天下午由一位治安法官为我们主持结婚仪式。

到了午饭时间。阿利斯特在一家餐馆外面停住了脚步,那家餐馆大概是亚孟森咖啡馆的近亲。

“这家行吗?”

但他审视了我的表情之后改变了主意。

“不行吗?”他说,“好吧。”

最后我们来到一家宣称有鸡肉大餐的雅致的餐馆,在阴冷的前厅里吃午饭。盘子冰凉,餐馆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收音机播放音乐,只有我们用刀叉切开咬不动的鸡肉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他肯定在想如果我们去了他刚开始提议的那家餐馆兴许会好一些。

不管怎样,我鼓起勇气问了女洗手间在哪里。在比前厅更冷的洗手间里,我抖开绿色长裙穿上,重新抹了口红,整理了头发。

我出来时,阿利斯特站起来迎接我,微笑,捏我的手,说我很好看。

我们手牵着手,浑身僵硬地回到车上。他为我打开车门,然后绕到另一边上了车,在座位上坐好,用车钥匙把车发动,然后又熄了火。

车停在一家五金店前面。铲雪的铲子在半价出售。橱窗里还有一张告示,写着店里可以磨溜冰鞋。

街对面有一座木房子,漆着油腻的黄色。房子前门的台阶已经不安全了,两块木板交叉着钉在台阶上。

停在阿利斯特的车前面的卡车是战前的型号,有一块脚踏板,挡泥板上有一圈铁锈。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从五金店里出来,上了车。发动机突突地抱怨了一阵,车在原地嘎嘎作响,又上下晃动了几下,然后开走了。现在一辆写着商店名字的送货车试图停进卡车开走后留下的空车位。车位不够大。司机下了车,走过来,轻轻地敲阿利斯特的车窗玻璃。阿利斯特吓了一跳,如果他刚才不是在那般郑重地说话,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他摇下车窗,那个男人问我们把车停在那里是不是打算去店里买东西。如果不是,能把车开走吗?

“马上就走。”阿利斯特说。这个坐在我身边的男人本来要和我结婚,现在又不打算和我结了。“我们马上就走。”

我们。他刚才说我们。有一瞬间我紧紧地抓住这个词不放。然后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被包括在他说的我们里。

重要的不是“我们”这个词,告诉我真相的不是这个词。是他和那个司机之间男人对男人的说话语调,他平静而通情达理的道歉。现在我希望能回到之前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那时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那辆试图停车的货车。当时他说的话太可怕了,但是他紧紧攥住方向盘的动作,他的动作、他出神的模样和他的声音都表露着痛苦。无论他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他的话都是从同一个深深的地方说出来的,从那个他和我在床上时说出话来的地方。但现在,在他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之后,情况不一样了。他摇上车窗,把注意力转移到车上,从狭小的停车位把车倒出来,注意不碰到那辆货车。

然而一会儿之后,甚至假使能够回到他探头去查看车后情况的那个时候,我也会很高兴的。那要比沿着亨茨维尔大街开车好——他现在正在开车,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或可以去做的了。

我做不到,他刚才说。

他说他无法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他无法解释。

他只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我想以后每当我看到和“磨溜冰鞋”告示上一样弯曲的字母S时没法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或者每当我看到像商店对面黄色房子的台阶上那样钉着的交叉的木板时。

“现在我开车送你去车站。我会给你买一张去多伦多的车票。我相当确定傍晚有一趟开往多伦多的火车。我会想出一个非常可信的故事,并且让人把你的东西整理好。你得告诉我你在多伦多的地址,我想我没有留着你的地址。哦,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你的工作很出色。不管怎样,你都教不完一个学期——我还没有告诉你,孩子们要被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正在发生各种重大变动。”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新的语调,几乎是轻松活泼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快语调。他在努力克制,不在我离开之前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看着街道。这有点像被赶往刑场。还没到。还有一会儿。还不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没到。

他不需要问路。我大声说出自己的疑惑,他是不是曾经这样送过其他女孩上火车。

“别那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