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当我确信莱娜塔已然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抱中抽出身子,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头脑清醒一下,很有必要单独呆一会儿。我仔细地端详着这熟睡之中的女子的面容,我觉得这面容是温柔的,纯洁无瑕,就像弗耶佐勒的比阿托·安杰利科兄弟油画中的那些儿童的脸蛋。可是,就是这位女子刚才却被魔鬼控制住了,我觉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戴上了自己那顶高筒帽,走下楼梯,此时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乡中,我就亲自移开门栓,径直走入森林里。在林中,我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漫步溜达着,这小路蜿蜒在那些树干粗壮的山毛榉之间。这些山毛榉树干,对我来说要比那标致的棕榈或美洲的铁犁木都更为亲切可爱,我谛听着故土的小鸟儿们在清晨唧唧喳喳的叫声,这唧唧喳喳的鸣叫,对我来说犹如那可以心领神会的语言。
我这个人任何时候也不曾属于哲学史上的“逍遥学派”(19)哲学家的追随者,那一学派的哲人们断言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形体的精灵,否认恶魔甚至神圣的天使的存在权。我一向认为,虽然在与莱娜塔邂逅之前我不曾成为生活中任何奇迹的见证人,观察与经验之本身——而这些无疑是任何合乎理智的知识的第一根据——它们本身一直在证实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与人肩并肩地存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有性灵的力量,这种“有”是不可辩驳的,对这些有性灵的力量,基督教徒们通常是认可的,指认它们是服从基督的无形体的军人,是撒旦的仆人。我还记得拉克坦泽·费尔米昂(20)的话,此公曾执意让人们相信,有时候身为守护神的天使也被那些姑娘的美色给诱惑住了,他们本当去护卫那些姑娘的灵魂而使她们不去犯下罪孽。不过,在莱娜塔所讲的这一奇怪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从一开始在我看来就是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很难得到认可的。看得出来,我所遇到的这位女子现在的确处于魔鬼的控制之中,但我不知道,哪儿是那凶恶的精灵所设骗局的终结,哪儿又是这着魔的女子本人谎言的开始。
就这样,承受着这些谜团与困惑的折磨,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漫步,沿着羊肠小径溜达着,踟躇了许久,当我返回昨晚过夜的那个路旁的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这时,老板娘站在旅店的大门口,这是一位身量粗壮的女人,脸色红红的,表情严峻,看上去更像是绿林强盗中的女首领。然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却毕恭毕敬地问了声早安,称我为骑士先生。我当即决定利用老板娘的这一殷勤态度,去打听那位令人难以思议的女士的底细,于是,我一边向老板娘走过去,一边用无忧无虑的腔调向她询问——仿佛我这只不过是由于无所事事而想与她闲聊——那位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的女子,她是什么人。
下面就是老板娘对我的回答,我这里几乎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记下那出人意料的情节:
“哎哟,骑士先生,您最好不要打听她的事儿,因为这本是我身上的这颗善良的心迫使我,也许,反倒迫使我去犯下一桩滔天罪孽:我给这个异教徒,给这个与魔鬼签下合同的女子一个栖身之地!她虽然不是本地人,可我知道她的身世,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从她们那个地方出来旅行的商人给我讲了她的一切。这个女子,她假装成谦谦淑女,骨子里可是个荡妇,简直就是一个有机会就偷人养汉的女人,她耍弄各种手腕终于赢得奥泰勒海姆伯爵的信任。那伯爵出身豪门世家,他有一座城堡,在莱茵河岸边,就在施彼耶勒再往下走一点。那伯爵自幼失去双亲,他的父母都是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人,可是这女子却把这年轻的伯爵给迷惑住了。他中魔了,他不是去给自个儿物色一个贤惠的妻子,也不是去为自己的主人选帝侯普法尼茨基忠心服务,而是醉心于什么炼金术、魔法以及其他的歪门邪道。信不信由您——自从这坏姑娘在他的城堡中住下那一天起,他们俩每天夜间都要变成动物——他变成公狼,她就变成母狼(21)——并且双双在荒郊四野撒欢,在那些日子里,有多少孩子,多少小马驹,多少羔羊被这一对狼吃掉了,难以估算!过后,他们时不时地施弄妖术,使人们中邪,使奶牛流不出奶汁,招出雷雨,毁掉自己的仇敌的庄稼,凭借那能产生奇迹的魔力干下了几百件其他的坏事,一个劲儿地恶作剧。直到有一天,圣女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22)突然在伯爵的梦幻中显现,这圣女把他的全部罪孽的行径给一一揭露出来,那伯爵才罢手。那时,伯爵背上了十字架离去了,赤着脚走向主指定的圣棺,对他自己的这位姘妇呢,他在离去之前就命令仆人把她赶出城堡。于是,她就启程上路,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一个村庄。如果说,我在这里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骑士先生,我要向您说明,这只是因为我那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是,现在,看得出来,她整日整夜地伤心、呻吟——这是因为她那罪孽深重的灵魂不可能平静——我将不再把她留在我这儿了,再多一天也不留了,因为我不愿充当人类的敌人的帮凶!”
这小木屋的女老板还披露了许多其他的细节,但她的这一席话已使我极度震惊,此时此刻我不能不看到,我的那位夜间的交谈者在许多方面对我进行了蒙骗。譬如说,在夜间她向我讲述她的经历与遭遇时一再让我相信,仿佛她的朋友的那座城堡位于奥地利大公国(23),可是从老板娘的口中听出来那城堡就在这附近,就在我们的莱茵河畔。仔细想想,我立时就感觉到,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位女邻居准是把我看成一个外来的客人,一个心地粗率的水手,而欲对我嘲弄一番,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生起,一下子就使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的迷雾,我一时甚至都忘掉了这被魔鬼附身的不幸女子身上那些清清楚楚的着魔的特征,就在不久前我还充任这着魔场面的见证人啊。
不过,我一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站在老板娘面前,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就在这时,旅店的大门突然洞开,莱娜塔本人出现在门槛上。她外披一件颀长的斗篷,这斗篷的料子是丝绸,颜色是正蓝,还带着风帽,那风帽罩住了她的脸;内着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上衣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图案,这一身衣着,与科隆城里名门世家的太太们的服饰一模一样、落落大方,这衣着、这举止,都使我差一点没把她认出来:她就是我在夜间相识的那位着魔的女子,那位因恶魔附体而发疯的女子。莱娜塔先是用目光把我捕捉住,然后,马上径直向我走过来,她那轻飘飘的步态,仿佛飞行一般,当我在这位贵妇人面前脱帽致意时,她急匆匆地可也是像下命令似地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