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如今,我也不当隐瞒而应坦露出来的是,后来,莱娜塔对这些敲击声向我作出了另一种解说,那种解说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更简明更自然,但据我从种种迹象判断,那“正解”乃是这第一种说法,如果说她弄错了,那也仅仅是在这一点上,即她没有考虑到这些敲击声中有魔鬼惯用的狡诈伎俩,魔鬼总是要图谋用它那些使人迷惑的蜘蛛网去把人的灵魂给搅乱。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功夫去细细地寻思,甚至都无暇对她的解说加以判断,因为那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惊讶感占据:恶魔的世界距我们竟然这么近,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个世界似乎总位于某个不可企及的大洋彼岸,只有在承受魔法与卜卦的操纵时,乘坐那奇诡的一叶扁舟方能横渡过去。况且,就在莱娜塔作解说时,在她的床上方的墙壁上又传出响声,这回是一阵愉快的敲击,它似乎是在对莱娜塔的披露予以证实。然而,由于我这个人一生中不论何时何地都勤于探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中我身上那种自由探究的火炬从不熄灭——这火炬是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书籍在我的心田里点燃起来的——我还是毫不退缩,径直面对那不断敲击着的东西,我以一种极其勇敢的嗓音问起它来:

“如果你,能发出敲击动作的东西,的确是恶魔,如果你听见我现在说的话,那你就敲击三下。”

我的话音刚落立即清清楚楚地传来三声敲击,在那一瞬间这几声敲击是那样可怕,仿佛是一把见不到形状的锤子敲击我的脑袋敲穿了我的脑壳。但我还是很快就克服了这种怯懦,而重又鼓起新的勇气,再一次去发问,此时此刻并不曾意识到我这是自己把自己推向那黑暗的深渊:

“你与我们为友还是与我们为敌?如果是为友——那你就敲击三下。”

立时又传来三次敲击声,这一回敲击之后莱娜塔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两眼开始呈现几分生气,她问道:

“敲击者,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祈求,你说说:你是否知道我的先生——亨利希伯爵的情况?如果你知道,就敲三下。”

传来三次敲击声。

于是,只见那不可遏止的战栗立时主宰了莱娜塔,她坐着,抓住我的手,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我的手,而开始向我们俩都看不见真形体的那个交谈者发问,迅速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亨利希伯爵在哪里?他是一定回来的吧?她一定能见到他吗?他现在还生她的气吗?——莱娜塔不仅提出这一连串的问题,而且还发出了长吁短叹,对于那些叹息是很难用敲击来回答的。不过,在我参与这一交谈之后,我就努力使这种交谈变得井然有序,我拟定了一个规则:敲三次总是意味着肯定。敲两次则意味着否定,这一条确立之后,我们要做的只是这样去提出自己的问题,即对每一个提问进行一番设计,以确保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一定只用简单的“是”或“不”就足矣,于是,在我们与我们那不露形体的客人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为时良久的交谈。(17)

我们先问它,它是谁,是魔鬼吗?它回答我们,说“是”。接着,我们问,它叫什么名字?在挑出一大把名字,列出字母表的全部字母之后,我们打听出,它的名字叫“艾尼梅尔”。然后,我们问它,它是否认识亨利希伯爵,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亨利希伯爵是否在科隆,它回答我们,说“不”;我们又问,亨利希伯爵是否要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快要到了吗?是不是今天?要么是明天?于是,我们打听出是明天。接着我们继续发问,又打听出我们应当在明天晚上等待亨利希伯爵,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个房间里坐等,他自己会找到上莱娜塔这儿来的路的,他并没有把她忘了,也没有对她生气,他对一切全宽恕了,他现在还爱着她,一如既往,他现在还想与她在一起。

所有这些回答,对于莱娜塔,犹如救世主的金口玉言,那种能让死过去的姑娘立时复活的金口玉言。这会儿,莱娜塔也复活过来,忘掉了疲惫,不停顿地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但所问的几乎全是同一件事情,每次只是稍微改变问话的词语,而她这样反复的发问,其目的是再次听到那对她来说堪称甜蜜的“是”。每当从那表示肯定的敲击声听出对她来说尤其很多的希望时,她就发出一阵轻松的呻吟,仿佛进入那飘然欲仙的醉态,一下子跌到枕头上,突然间晕死过去,就像一番狂热疯颠的亢奋之后总有的那样,稍顷,她悄悄地对我说:“你听见了吗,鲁卜列希特,你听见了吗?”

这种状态延续了相当长时间,远远超过一个小时,直到那敲击开始渐渐衰弱下去,仿佛这是某个已经疲劳而发困的人在敲击,而最终完全停息。然而,即使在那敲击声终止后,莱娜塔许久不能平静,她兴高采烈地对她自己、也对我重复她自己的那些提问与恶魔的那些回答,或者,强迫我去重复它们,对我反复声言:“我可早就知道,在此地我一定会见到亨利希!我可早就感觉到而说过这事吧!因为我已经走到痛苦的极限,想必我的心再也不会这样受煎熬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莱娜塔宽容地抚弄着我的头发,抚摸着我的脸,容允我吻她的手,偎依到我的怀抱里,仿佛是为未来去温存自己的恋人而先来一番操练,我呢,却没有什么办法从我的绝望中走出,只有竖起耳朵去倾听她的喃喃自语,启开嘴唇去接触她的纤柔的手指。她的这种心花怒放所带来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午夜早就过去了,她还不曾罢休,尽管我们俩身心都已疲惫。在她的这场欢腾中,我自始至终一直跪在她的床前,一步也没有移动,倾听着她怎样像孩童一样兴高采烈,尽情说笑。当她终于对我说,去睡吧,我那两条跪得发麻的腿几乎都站不起来。

我很清楚,这第二夜,我在我的单人房间的第二夜,一点也不比第一夜好过些,那些阴沉沉的、被锻打成铁块的思绪,那些把脸甲披下来,把长矛端起来严阵以待的思绪,重又一阵阵袭上我的心头,这些思绪之所以再次猖獗起来,也是有许多缘由的。我听凭这些思绪的摆布,沉入对许多问题的寻思,诸如人的生存与恶魔的生存之间实有的那种可怕的联系,近日的一些事件出乎意料地使我转上其中的这新的行程。与此同时,我不能不带着极度的惆怅而担心,那个会敲击的恶魔的预言果真应验,亨利希伯爵明天果真会出现在莱娜塔眼前,到那时,我在她身边就不会有席位。而最后这个念头,它竟然把我身上的血管里的血全都凝冻起来了,于是一旦这念头全部涌现,我便在它的冲击下立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犹如遇上那瓦西里斯克(18)的目光的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