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我把我所确定的谈判地点给他指明,向他说明我本人住在何处,过后,我就告辞了,马特维走出屋子,一直把我送到临街的那道门门口。当我们穿过饭厅里——这饭厅摆放着那又沉重又笨拙的老式德国家具——出乎意料地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一个少女,这少女身着玫瑰色裙子,浅绿色的罩衣,系金黄色的腰带,在突然间撞见我们之后,她顿时窘迫起来,收住了脚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少女形象的标致与温柔,她那张椭圆形的、童稚的脸,这脸上那锯齿状的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蓝色的眼睛,她那两根亚麻色的、金灿灿的发辫,这发辫盘卷在那顶白色的小包发下面——所有这些现象都使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一跳:我这个人,已经习惯于悲哀与痛苦的形象,已经习惯于被激情与绝望所扭曲的面孔,而眼前的这些镜头,对于我这个人,犹如那些已被判决的精灵在它们的地狱门口看到天使那一闪而过的飞行。我自己也在这心慌意乱中收住了脚步,我不知道,我是应当从她身边走过去呢,还是应当对她行个鞠躬礼,抑或开口说声致意的话儿,那马特维呢,这会儿却在一旁观看我们的忸怩不安,一边朗朗地哈哈大笑。

“妹子,这一位——是鲁卜列希特,”他说道,“好小伙子,我与你在闲暇时常常谈起的就是他。而这一位,鲁卜列希特——这是我的妹妹,阿格涅莎,当年你在我们家看见她时她还是小女孩,道道地地的婴孩,不过,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啰,你们俩何以这样愣愣地盯着对方。就像猫儿见到狗一样?认识一下吧!或许,我还可以为你们这一对做个媒。要不然就是你,老弟,已经结婚啦,是吗,你得回答我呀?”

我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出于何种动机,反正当时我这样回答了他:

“您原谅我。我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您,但我现在要赶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我就赶紧走出这座房子。

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这次会面的印象的作用,还是与它毫无关系,反正我的心绪很有波动,当我定睛一想,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回返住处时,我立时体验到某种往外排斥的感觉,具有同种磁极的两块磁铁相遇时——如果它们被赋予性灵的话,它们自然也会体验到这种排斥感的。我觉得,与莱娜塔在一起已是难以忍受的事,看见她的眼睛,听见她的言语,与她一块儿谈论亨利希——都已是难以忍受的了。

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许久许久地逛游着,不知何故就在一些角落里停下来,也不知何故飞快地跑到另一些广场上,但到后来,疲惫与寒冷迫使我去寻觅一个避难所,于是我走进了那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家小酒馆,点要了葡萄酒与奶酪之后,就单独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小酒馆里,满座都是农民与放荡的姑娘,因为这一天是集市开张的日子,周围一片叫喊声、争吵声、斥责声、叫骂声与诅咒声,这些喧闹声终日不停息,有时还夹杂着那些结实有力的拳击声,不过,呼吸着这并不新鲜的空气,置身于醉醺醺的喧哗之中,我竟感到挺舒服。那些粗俗的、野兽们的面孔,那些粗野的、不合文法的言语,那些不体面的、很出格的举止,不知怎么竟然奇妙地与我的心灵的骚动相吻合,这环境与心绪有时还融汇成一种大合唱——那些正沉入海底的人们的叫喊与海上风暴的呼啸所汇成的大合唱。

后来,有一个瘦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小伙子坐到我这边来,这小伙子一身节日般的五光十色的打扮,他坐过来就聊开了,滔滔不绝地议论农民贫困的现状,这种议论不再是新闻,虽然它并非不是真情。他抱怨开支、代役租、罚款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沉重,抱怨高利贷的掠夺,抱怨在农村中对手工艺人生产活动的禁止,他回忆十年前的那场暴乱,他议论所有这些事情时都带着威胁,那些威胁差不多都是直接冲着我而来的,仿佛我与所有这一切均有干系并且都是有罪过的。我曾试图去加以反驳,对他说,我本人宁愿自认为出身于农民,而我所拥有的均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挣来的,不过,我的话自然全是白说,于是,我只好温驯地听着——因为不论去听什么话,反正我已是无所谓——听着我这位偶然的酒桌上的伙伴在一个劲儿地用火灾、用草叉、用绞刑架去威胁骑士们与市民们……

因为我用酒菜款待了这位交谈者,所以不一会儿他就彻底地被灌醉了,于是,我重又落为孤单一人,而置身于一大片嘈杂的说话声之中。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立即看到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醉鬼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这儿与那儿是一堆堆的人的身子,墙角处有两人彼此揪住对方的头发,正在厮打,满地都是从桌上流下来的啤酒与喝醉的人的呕吐物所积成的水洼,可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另一些人还在继续他们的狂饮,或者,与身边的姑娘们无耻地调情,那些姑娘一个个也是醉醺醺的,也是不成样子的,失去了所有的斯文与正经,或者,玩起了那脏兮兮的纸牌,在狂热的输赢中一解赌瘾。我突然惊讶起来,我这是为什么要坐在这阴暗的臭气烘烘的角落里呢,我立即急急忙忙地支付了酒钱,赶紧出来,重又走入冬天的严寒里。时已黄昏,我不由自主地往住所那个方向蹒跚走去。

当我敲击着我们住所的大门时,我觉得我的心空荡荡的,犹如一口被掏空了的井,但在她的屋子里立即弥漫着严峻的寂静,于是,我被不可抵挡地拽入那熟悉的怪圈——熟悉的思绪与熟悉的感觉所组成的怪圈。我感到,今儿整个一天都在扭曲我的脸的那些表情已经从我脸上溜走,而那两片嘴唇重又摆出姿势,以形成我一向以它来迎接莱娜塔的眼睛的那种静谧的微笑。就像第一次那样,我怀着整个儿被不安支配着而怦怦直跳的心,推开了莱娜塔的房门。看见她正处于那习惯的状态——端坐在窗台上,把脸紧紧地贴到窗户上冷冰冰的玻璃圈里,这时,我立即向她奔过去,在她面前跪下来。

莱娜塔只字未提早上我竟把她推开那件粗鲁行径,没有指责我在回返的路上走了这么久,也不想打听一下与亨利希谈了什么,好像所有这些身外之事她都了如指掌,她仅仅问了一句:

“鲁卜列希特,你们的决斗何时举行?”

我,在那种时刻对这个问题已不再惊讶,我简要地回答道:

“不知道,明天定……”

莱娜塔再也没有吐出一个词语,她垂下了睫毛,我则依然跪在她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头靠在窗台上,抬起眼仰视着坐着的她的面容,端详着她那可爱的、可亲的,虽然不太端正的面部特征,重又沉入它们的迷媚之中,仿佛潜入那无底的漩涡。眼前的这位女子,就在昨天我得以以一个幸福的情人的各式各样的接吻去亲之去爱之的女子,而在今天我竟不敢用极恭敬的嘴唇去触及她的手。凝视着这位女子,我感到,她的整个身体,上上下下都流溢着一种神魔般的权力,这种权力把我全部的欲望都死死地封闭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内心里所有那些叛逆的念头,白天里所有那些偶然的诱惑,就像那簸谷的风车里轻浮的糠秕经风叶一扇便以淡灰色的烟的形式而被扬去一样,顿时烟消云散,而我的爱情与我的激情之丰满的种子,则准确无误地落到心灵的电流上。我既不愿去想亨利希,也不愿去想自己;那会儿我幸福无比:悄悄地用自己的手去触摸着莱娜塔的手,时光也悄悄地流逝而让我与她在一起——这种状态已足以使我无比幸福而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