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8页)

我已经感到自己被这种与莱娜塔相厮守的全部生活折磨得十分憔悴,我在心里暗暗地寻思要抛开她,要跑到另一些国度去,尽管即便在这种时候失去她,失去她的亲热欢爱让我觉得是那么可怕,我干脆都害怕去想象自己在这世界上又成为孤独者。与此同时,莱娜塔在我们发生争吵的那些时刻,越来越频繁地敢于向我扬言:她再也不能与我待在一起了,她说,我身上已经附着上魔鬼,那魔鬼正在引诱她;她认为,她宁可由于对我的思念而忧郁地死,也不愿只为与我亲近而去犯下那些不可赎的罪孽,她声称,唯一的一个避风港,现在她该据有的位置——就是修道院。当时,我对她的这些话并没有觉出特别的意味,况且,我那时也再一次觉得我们俩这种共同生活,犹如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我们自己把这房间所有的门都给封砌死了,现在,我们就在这房间里绝望地辗转反侧,用脑袋苦苦地撞击坚硬冷酷的石墙。

但是,那种把这些石墙震毁成尘土的灾变,那种突然间把我抛入另一些深渊、另一些尖石之中的灾变,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仿佛命运戴上面具蹑手蹑脚地偷偷地摸过来,从背后把我们俩都掐住了。

那一天,也许比所有其他的一个日子都要更深切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是二月十四日,星期日,圣·瓦列恩金日。那天我又上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在我们俩交谈时,马特维也在场,于是,我们三人就对与这一节日相关的风俗与迷信(6)着实嘲笑了一番。回返住所的途中,我的心情重又温厚亲热,我对自己说道:“莱娜塔被她所经受的一切而深深地创伤了。应当给她提供清静的安宁,就像给病人提供药品。谁知道,也许,在度过几个月明朗而平和的生活之后,她的爱情与她的悔过均能进入平稳的航道——而且,对我与她来说,那种幸福的、靠劳作而自食其力、丈夫与妻子同心协力的生活,那种我现在已经不再去幻想的生活,也就会成为可能实现的事。”

我带着这样一种高尚的决定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像平常一样,我又撞见她埋首于书堆中,正在攻读一个大部头,正在苦苦地琢磨着书中文字的含义。她当时是那样专注地思索着书中让她感到深奥的内容,她都没有听见我走近她的脚步声,在不禁哆嗦了一下之后,她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转过来,只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肩膀。

莱娜塔好像是把昨天她自己所说出来的那些无情的指责与埋怨全部给忘了,她颇有礼貌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今天我等你等了多久呀!请你帮帮我吧——我看出来,这部书非常重要,但我吃不透;这里有一些启示,如果我们能把它们铭记在心中,它们会阻止我们去做许多恶事。”

我紧挨着莱娜塔身旁坐下来,我看见,这本书是前不久我在雅科夫·格洛克那儿寻找到的,因为这本书早就卖光了:这部书,装帧挺漂亮,还是在上个世纪、在吕贝克(7)城印出来的,它的书名是《由红衣主教图勒克列马茨基主编的女圣徒布基塔的启示》。这部书被打开的地方,是关于女圣徒布尼基塔·什维德斯卡娅在炼狱里的旅行,以及她在那里所观察到的那些磨难的描写。我们直截了当地开始阅读的是某个女罪人的灵魂在那里的磨难,她的脑袋上被套了那么沉重的锁链,以致于她的眼球都被从眼眶中挤压出来,仅仅与眼窝还连着一点根而一直悬到膝盖上,而大脑则被击破,脑浆从耳朵从鼻孔往外流淌;接下去,描写的是另一位女性灵魂的磨难,这一位的舌头竟被从张开的鼻孔里拔出而悬挂到牙齿上;再往下叙述的是那里所可能有的拷刑中的另外一些样式,诸如揭下被鞭笞得血痕累累的人皮,用火刑、用沸油、用钉子、用锯子等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折磨。

我当时并未曾有机会去阅读这部书中关于地狱中的苦难的描写,但我在有关炼狱中的磨难的描写中感兴趣的仅仅是描写者那狂放不羁的想象力,不过,由于那位在拉丁文的修辞上并不完全过硬的红衣主教那蹩脚的表述,这种想象力的气势已丧失了不少。然而,女圣徒布尼基塔的视觉所孕生的幻景,却对莱娜塔产生了惊魂动魄的印象,她把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书推开了,全身直打哆嗦,依偎到我身上,看来,她这是在给自己设想阴间的苦难,这些由书中看出来而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些场面,使她的这种设想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她像一个被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的孩子似的,怀着那真正的恐惧,终于喊叫起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对我们大家,对每一个人,对我与你的恐吓!鲁卜列希特,我们赶紧去,去祈祷,上帝还留给我们这么长的生命,就是要让我们去熨平我们所有的罪孽的,去洗涤我们所有的罪愆的!”

在这一会儿,莱娜塔是天真的、胆怯的,就像那乡村的小女孩,这小女孩正被一个过路的修士恐吓着,后者则指望借助这小女孩受惊吓这一气氛而去更多地出售赦罪符(8),而这种状态中的莱娜塔更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与难能可贵,这种可爱与可贵是难以言喻的。我情愿追随着她,走到就摆放在这房间里的小祭坛前面,我们俩跪下来,重复着这句神圣的话语:“基督,请宽恕你的奴仆……”就在我们俩做同声祈祷时,就在我们俩像教堂里两座雕像一样肩并肩地伫立着,这个时候,就在我们俩的声音像两朵摆在一块儿而正在盛开的鲜花的香味那样相混合的这种时刻,我们俩的命运被决定了,因为我们俩都未能克服突然从我们心底涌动起来的那份欲望,这欲望犹如那一听到戏蛇者的口哨声就从笼子里爬出来的蛇。

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对莱娜塔这一最后的举动发表什么指责,我也不能把这件事的全部罪责揽到我自己身上,姑且让那有资格来判决的人在将来时机成熟时去作断定吧,公正的天平就在那铁面无私者手中。但是,我们俩当中不论是谁,在我们这最后的堕落中是有罪之人,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那种悲哀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在突如其来令人头晕的激情的狂潮刚刚消退之际,就来与莱娜塔较量,而它在这一回的气势与力量都是过去任何一次望尘莫及的。莱娜塔以那样的惊讶神情,带着那么厉害的战栗从我身旁跳开,仿佛我这是偷偷地,在她熟睡时,或者,像那个塔勒克维尼·鲁克涅茨基一样,用暴力占有了她。她冲我说出了最初的两个词,犹如用钢鞭抽打我的心脏,而且其打击的力量比那所有后来的诅咒还要强烈。这两个词充盈着无边无涯的怅惘、阴郁、苦闷,它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