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页)
我不想进城,因为不想像圣经里的浪子那样、穷酸酸、可怜兮兮地出现在父母面前:这于我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耻辱,而给他们只能带来无益的悲哀。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们相信我已不在人世了,对此他们早已适应了。然而,我迫切地想看到我们的房子,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我感觉到,那个老房的外貌对于我的心灵来说将是一副强身剂,给予我开始新生活的力量。所以,我离开大道,爬上村庄后面的陡峭山坡,那是一个平时空无一人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洛茨海姆,特别是坐落在山边的我们的房子。
我趴在地上,酷似一个醉鬼贪婪地盯着酒,仔细看着空旷的街道、房屋——它们的主人我都能一一说出名字来——过去住着的弗里德里赫的那座药房主人的小房子、茂盛的花园、轮廓线分明的大教堂,然后我重又把目光落到自己家的房子上,落到那如同活人一样对我十分珍贵的石墙上。我细细地分辨着岁月给我们的住宅带来的所有变化。我看到,我们花园里的树木繁茂起来了;我发现房盖歪了,墙壁有点倾斜;我注意到窗户上的帘子换了;我回忆着房间里家具的摆设,竭力猜想着又添置了哪些新家具,哪些旧的消失了。我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村庄里人们走动起来,太阳高挂在地平线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突然,我们的家门打开了,门坎上一开始出现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她身后是一个身体衰弱、但精神矍铄的老头。这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距离很远,但根据脸型和走路姿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从台阶上走下来,互相之间说着什么,坐到房前的长凳上,在初升的太阳的光线下晒晒自己衰老的脊背。我——躲在城外的流浪汉,我——不走运的士兵、不走运的海员和走遍新西班牙森林的淘金者,我——把灵魂卖给恶魔、接触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又堕入极端绝望深渊的罪人,我——这两位老人的儿子,像小偷一样悄悄地看着他们,却不敢跪到他们面前,亲吻他们皱褶的手,请求他们的祝福。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儿女感情的狂潮。我意识到,父亲和母亲——这是世界上唯一两个与我有关系的人,对他们来说,我不是他们的外人。在两个矮小的驼背的人坐在台阶谈论着什么,或许,是谈论我的整个时间,我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竭力要把我很久以来没有看到的幸福家庭的画面印记在脑海里。两位老人站起身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回到屋子里。当我们那扇歪斜的、破旧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我亲吻了一下故乡的土,作为对父母双亲的吻的替代;然后,我站起身,没再回头,走了。
当天,我便来到了梅尔钦格。
我的目标是返回新西班牙,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来完成这次远途旅行,所以在帝国城市斯特拉斯堡,我又以贝尔纳德·科奈茨的名字进入了一家商行。这家商行向各个国家派遣自己的职员,由于我会好几种语言,并且会使剑,商行很乐意地雇用了我。我当了三个月的商人伙计。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两次奇遇的情况,我必须补充到这个真实的故事里。
我们被派到萨瓦购买丝绸,路上经过阿尔卑斯山,通向日内瓦。人们都知道,在阿尔卑斯山的路上需要艰难地渡过许多山间溪流;而我们来之前又下了几场大雨,雨水把小溪变成了汹涌的河流,冲垮不少桥梁,这更给我们增添了很多麻烦。在一条这样的山间溪流前我们耽搁了特别长的时间,因为无法趟水过去,我们只好与向导一起搭一座简易桥。与我们同时忙碌的还有另外两个旅行者的向导,他们是从相反方向来的,站在溪流对岸。当时我们穿得非常简单,这与为商务事奔波的商人身份是一致的。两个旅行者的风衣和礼帽显示了他们的高贵出身,与此相符合,他们没参与劳动,高傲地站在一旁等待修筑工作的结束。
但当小桥架好后,显贵的先生们,至少其中一个,非要第一个走过去,因此在他们与我的同伴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愤怒的争吵,尽管我劝说过同伴们不要计较这种小事。争论可能发展到武装冲突的地步,但幸亏骑士中的另外一个人说服了自己的同伴为我们让路。于是,我们小小的商队在胜利的喊叫声中最先走过了小桥,并沿着铺好的圆木把马匹也赶了过去。到了对岸,我认为有必要感谢一下那位用自己的谦恭和理智使我们避免了一场不合宜的战斗的骑士。但当我走近他时,我惊异激动地认出了亨利希伯爵,和他的同伴——路泽安·施泰因。
最初一分钟我觉得,我在自己面前看到的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人;因为过去的生活已那么遥远,我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动没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亨利希伯爵也凝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说:
“我认出您了,鲁卜列希特先生。请相信,当初我的长剑的打击没有给您造成致命的伤害。对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没有理由杀死您,您的死会在我的心中成为沉重的负担。”
我回答道:
“而我应该对您说,伯爵,我对您没有一点恶意。是我向您挑战,迫使您决斗;您击中我,仅仅是自卫,上帝不会把它算在您的账上。”
说完这话,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下来。随后,伯爵带着突如其来的冲动,甚至整个人在马鞍上晃了一下,忽然像人们平时仅仅是对亲近的人说话那样对我说:
“告诉她,我已残酷地赎回了在她面前犯下的罪过。我给她造成的所有痛苦,上帝也让我经受了。我确切地知道,我为她而痛苦。”
我明白伯爵不想说出谁的名字。我严峻地轻声回答道:
“莱娜塔已不在人世了。”
伯爵打了个战栗,手中缰绳掉了下来。他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抬起他那两只大眼睛望着我:
“她死了?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但突然,他又中断自己的话,说道:
“不,不要对我说任何事,再见吧,鲁卜列希特先生。”
他拨转马头,走上临时桥上,很快就到了咆哮的溪流对岸,向导和路泽安·施泰因正在那里等着他。而我策马去追赶自己的同伴,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已走出很远了。
在萨瓦,我们逗留了三个星期。采购完我们需要的货物之后,我们决定经过多菲内回家,在多菲内可以适当地买些这个城市闻名遐迩的丝绒。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从都灵出发,前往苏萨,从苏萨再去格勒诺布尔、里昂。在格勒诺布尔这个我们停留了一天多的、伊泽尔河畔上的小城里,最后一件与我所讲述的故事有关的奇遇正等待着我。那天早上我没有什么事,在城里闲逛,观赏它的教堂和市容。猛然间,有人用我们的语言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半天也没认出和我打招呼的人,因为这是我最意想不到能在这个国家碰到的人。只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才看出,这的确是阿格里巴的学生阿符涅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