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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说:“今天我和他在一条巷子里撞见,就是我店铺后面那个巷子。我真的吓了一跳。”

老法官加重语气,似乎特意对马龙说的:“他叫舍尔曼·普。那是一个黑鬼的名字。我对他没兴趣。但是我倒是想让他给我当个门童,因为我缺帮手。”

“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眼睛。”马龙说。

“野生小马,”老法官说,“床上出了事。他是被遗弃在圣子升天教堂的弃婴。”

马龙感到老法官有些话外之音,但是他知道对这么个大人物,他是不会向他刨根问底地打听这些八卦话题的。

“杰斯特——刚刚我们正说你,你就来了——”

约翰·杰斯特·克莱恩站在门口,街上的阳光照着他的后背,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柔弱,褐色头发,肤色白皙,让他鼻子上的雀斑像肉桂撒在奶油上似的。阳光让他头发显得红亮亮的,但脸上被照出阴影,他避开阳光,让他红褐色的眼睛躲开太阳直射。杰斯特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和条纹上衣,袖子被他挽到纤细的胳膊上去。

“趴下,泰吉,”杰斯特说道,他身边的那只狗是一条有斑点的拳师狗,是这城里唯一的一条。它长得非常好斗也很冷酷,马龙每次在街上看到它都有些害怕。

“今天我独奏了,爷爷。”杰斯特的语气里明显因兴奋而提高了调门。然后他看到马龙,于是礼貌地加了一句:“你好,马龙先生!”

回忆和骄傲的泪水,加上酒精的作用一起涌上老法官的双眼,“你独奏啦,宝贝?感觉怎么样?”

杰斯特想了一下:“和我期望的不太一样。我本期望有种孤独和骄傲的感觉,但我想我就是看着我的乐器。我想我只是感到——一种责任。”

“想象一下,马龙,”老法官说,“几个月前这个臭小子刚刚告诉我说他在机场上飞行课。他自己存了钱而且已经安排好了课程。根本没和我商量,就通知我说‘爷爷,我开始上飞行课了。’”法官杵杵杰斯特的大腿,“是不是这样,小宝贝儿?”

杰斯特提起一条长腿靠着另一条腿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该学飞行。”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啊!谁给你的权力做出这么闻所未闻的决定?我年轻的时候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你的时代也不会,对吧马龙?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害怕了吧?”

老法官语气里有些悲哀,杰斯特敏捷地把爷爷眼前的酒杯移开藏到角落的架子上。这一举动让马龙看到了,他为老法官感到不平。

“该吃饭啦爷爷,车停在街边。”

老法官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那条狗也站起和他一起朝门口走去。“好吧,准备走了,小宝贝儿。”到了门口法官转过身对着马龙说,“别让医生把你吓着,马龙。死亡是个很会耍把戏的家伙,他满袖子筒里都是花招,是个大赌徒。你和我也许一起死呢,也许还有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马龙的脸上亲了一下作为告别,然后跨出门去来到街口。

马龙走到店铺前面看着大门,他听到法官和孙子的谈话。“爷爷,以后在外人面前别叫我宝贝儿或者小宝贝之类的,我不喜欢。”

听了这话,马龙开始讨厌杰斯特。他被“外人”这个词刺伤,法官刚刚给他燃起的光芒曾让他温暖,现在却又黯淡下去。以前好客是一种对人真实的,让每个人都觉得是家里人的感觉,即使他只是在烧烤活动中一个普通的成员,也让他感觉是其中一分子。但是现在这种真诚的好客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一种隔阂。其实杰斯特才是“外人”——他从来不像一个真正的米兰镇孩子。他高傲,同时过分礼貌。在他的柔弱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他的聪明似乎暗示着一种危险——似乎他让人联想起一把丝绸包裹的刀。

老法官似乎没有听到杰斯特的话。“可怜的马龙,”车门打开时他自言自语,“这消息一定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马龙赶忙关上前门,回到后面的配药间去了。

现在就他一个人,他坐在摇椅里,手里拿着捣药的碾槌。那个碾槌是灰色的,因为用了很久表面很光滑。这个碾槌是他二十年前自己的药店刚开张时,和其他制药工具一起买回来的。以前这碾槌是属于一个叫格林拉夫先生的——上一次想起他是什么时候了?——是他死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被拍卖。这个碾槌也不知道格林拉夫先生用了多长时间?谁又是在他之前拥有这个东西的……碾槌已经很旧了,虽旧但却很结实,马龙甚至想也许这是个从古代遗留下来的古董。这东西肯定是古老的东西,它还能用多久?马龙觉得这石头碾槌在嘲笑自己。

马龙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好像一阵风吹过来让他浑身发冷,其实没风,他的雪茄冒出的烟都没有动一下。老法官刚才的话,犹如一曲挽歌,让他的害怕得到了缓解。他想起在塞莱若和法官儿子强尼在一起的日子,他不是外人——很多时候他是那里的客人,尤其是打猎季节——有一个晚上他甚至在那里过夜。他和强尼一起睡在一张很大的床上,有四根柱子,早上五点他们两人来到厨房,他还记得打猎前他们吃的早餐的味道:新鲜鱼子酱,热乎乎的烤饼,还有湿漉漉的狗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啊,他和强尼一起打猎好多次,也被邀请到塞莱若好多次,甚至在强尼死的那个圣诞节前一个周日,他也是在那里度过的。老法官的太太蜜西有时候也去那儿,虽然那里多数时候是为了打猎的男人和男孩子们准备的。老法官自己呢,他枪法很糟,几乎每次都一无所获,但是他都把这归咎于天空太大鸟太少。即使是那个时候,塞莱若就有一种神秘的氛围——也许是一个出身贫贱的男孩到了奢华的地方的一种感觉吧!马龙回忆着昔日时光,又想想现在的老法官——他一直是智慧的,有名望的,还有无法治愈的悲伤——他的心和爱一起沉到坟墓里去了,他的忧郁就像教堂里的管风琴奏出来的歌曲。

马龙盯着手中的碾锤,他的眼睛发着光,里面有狂热和恐惧,好像定住了一动不动,没有听见从地下室传来的敲门的声音。在今年春天之前,马龙对于生和死之间的关系节奏是很平淡正常的——就像《圣经》里说的,他经历三十再加十的四十年岁月。但是现在他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死亡状态。他想到小孩子,那么脆弱娇嫩就像珠宝一样,却也会被钉到盖着白绸子的小棺材里去。他想起一位美丽的教唱歌的音乐老师,因为吃炸鱼的时候被一根鱼刺卡住,结果不到一小时就死了。还有强尼,还有米兰城里在“一战”和“二战”中死去的男孩子们。还有谁?他们怎么死的?马龙终于听到了来自地下室的敲门声,原来是只老鼠,上个星期,一只老鼠翻倒了一瓶阿魏镇静剂,结果味道太冲了,清洁工拒绝到地下室去清扫。死亡没有什么节奏可言——只有老鼠啃蚀有节奏,还有腐烂的臭味。而那位美丽的歌唱老师,还有棕色头发年轻的强尼,还有珠宝一样金贵的孩子们,都躺在棺材里变成腐烂的尸体——马龙又看了一眼碾槌,感到一阵恶心和惊讶——因为只有这块石头可以留下来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