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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是杰斯特,心情立刻变得很轻松愉悦,可当他一边系裤带一边来到厨房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人。他只听到维利丽在前面房间打扫的声音,这是每周一她的工作之一。法官觉得自己被骗了(否则可以在厕所待的时间更长点儿)。他抬头看看天,现在已经大亮,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灿烂。透过开着的窗户他闻到夏天花儿的清新幽香。法官有些遗憾自己每天例行的早餐和如厕就这么匆匆结束了,现在他无事可干,只等着送《米兰信使报》来。

老人和小孩一样,都很讨厌坐着干等,法官在厨房找到自己的眼镜(他有好几副眼镜,书房、卧室,法院也放着一副),开始看杂志《妇女之家月刊》。其实也不是读那些文章,只是看里面的插图。比如,这里有一张巧克力蛋糕的图片,非常棒,下面一页有一个椰子派的图片,是用炼乳做的,让人垂涎欲滴。一张一张的图片,法官贪婪地看着,感觉自己有些贪,他有些不好意思。提醒自己其实除了那些照片,这本杂志文章质量也是很不错的。(比《星期六晚报》好不知多少倍,那里的编辑们都一点儿不中用,根本没有看过他曾给他们的投稿。)《妇女之家月刊》里有些讲怀孕和生孩子的,都是很严肃的文章,他很喜欢读。还有些如何养育孩子的也很不错,法官知道文章不错,因为他有切身经验。还有些关于结婚离婚的文章,如果他不是全心全意地计划成为一个政治家的话,作为一个法官也是该对他有帮助的。最后一点,《妇女之家月刊》还有一些增设文章板块,会插入一些故事——比如讲讲艾默生啦,林语堂啦,还有世界上其他睿智之人的故事。几个月前他就在上面读到这样的话:“如果一个故去的人还在我的心里行走,怎么能算真正死去呢?”这句话是来自古老印第安的一个传说,法官看到后就再也挥之不去。在他的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赤着脚,古铜色皮肤的印第安人,静静地在森林里行走,可以听到一条独木舟在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对于妻子的死,他从来没有大声哭出来,也不再为节食的事情哭喊。当他的神经系统和泪腺让他流泪时,他就想起他的哥哥波尤,波尤就像避雷针一样可以让他接到地面,让眼泪安全地流出来。波尤比法官大两岁,但是十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法官还是个小男孩时,他很崇拜自己的哥哥。甚至他走过的地方都让他崇拜。波尤会表演,还会朗诵,是米兰戏剧社的社长。波尤做什么事都会成功,前途无量。结果有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感觉嗓子疼,第二天早上就开始说胡话。那是一种喉咙发炎,他含含糊糊地说:“我要死了,埃及,就要死了,鲜红的生命如潮水迅速退去。”然后他开始唱歌:“我感觉,我感觉,我感觉就像晨星;我感觉,我感觉,我感觉就像晨星。呜,飞呀,别拦着我,呜,飞呀,别拦着我。”最后他开始大笑,其实根本不是笑声。弟弟吓得浑身剧烈发抖,妈妈只好把他送到后面的房间里去。那是一间很破旧冷清的房间,是给生病的小孩子玩的地方,比如孩子得了麻疹啦,腮腺炎还有其他孩子容易生的病。法官记得屋子里有一个很旧的木马,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抱着木马大哭——每当想起这些早年的悲伤故事,即使八十五岁法官觉得自己也会哭。印第安人在森林里安静走路的样子和寂静中的小独木舟就又会浮现出来。“如果一个故去的人还在我的心里行走,怎么能算真正死去呢?”

杰斯特咚咚走下楼来。他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这时候维利丽也走进厨房开始给杰斯特做早餐。

“我今天想吃三个鸡蛋。”杰斯特说,“早,爷爷。”

“今天怎么样,孩子?”

“没事。”

法官没提昨晚他哭的事情,杰斯特也没提。法官甚至竭力忍住不让自己问杰斯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杰斯特开始吃早餐时,法官实在忍不住了。他伸手去拿了一片烤得金黄的面包,抹上黄油和黑莓果酱。这片额外的面包下肚后,法官的意志力也扛不住了,于是他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本不该这么问的。

“不管你是否意识到,总之我现在是一个成年男人了。”杰斯特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有点儿劈,“而且我也懂了什么是‘性’。”法官一向对这个话题很保守,这时候维利丽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默默地喝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爷爷,你读过《金式报告》这本书吗?[23]”

法官读过这本书,看的时候是有种淫乐的快感。开始他用《罗马帝国的堕落和消亡》这本书的封面做掩护,套在那本书上。“这本书很下流无聊。”

“这可是科学调查报告。”

“科学,胡扯。我研究人类犯罪和本性都快七十年了。我从来没看到他书里写的那样。”

“那也许你该戴上老花镜。”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杰斯特·克莱恩?”

“我快九十岁了,”法官重复道,现在他对自己的年龄很看重,“我以一个法官和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带着人类特有的好奇心,研究人类的罪恶。”

“反正那是很大胆也很科学的研究报告。”杰斯特说,从看到的书评上找出这句话。

“色情淫荡。”

“一部研究男人性行为的科学报告。”

“是一个阳痿的糟老头子的书。”老法官说,他自己曾经看得津津有味,而那本用来伪装的书《罗马帝国的堕落和消亡》他却从来没有看过,这本书一直在他办公室的书架上当展览品。

“起码证明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已经有了性事,还有比我小的都有了。我这个年龄是必不可少的——我是说,如果我们有性欲的话。”杰斯特是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的,当时感到很震惊。他又读了一遍,开始非常焦虑。他害怕,非常害怕自己不正常,这种恐惧让他坐卧不安。他在蕾芭的小屋门前转悠了好几次,但是他没有那种正常的性欲,他感到害怕,虽然他非常希望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他听说过“一双钻石眼睛的妓女”这句话好多次了,这话触动了他的感官,但是他在那个春日的下午离开蕾芭小屋时,看到的那个女人的眼睛不是“钻石般”的,而是一双浮肿、呆滞的眼睛,带着对性的渴望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常,杰斯特只看到黏糊糊的红唇和空洞的微笑。而那个昨晚上和他睡觉的橘红色头发的女人也没有“钻石般”的眼睛,杰斯特暗忖性大概都是骗人的,可是今天早上,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感到一种自由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