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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旅游太累人。”马龙没有告诉太太自己在计划秋后去佛蒙特或者缅因州看雪。他悄悄把那本《致死的疾病》藏在枕头底下,他不想和玛莎讨论这本书的内容,那样显得他好像和妻子关系很亲密似的。但是他还是很心烦地说:“我在医院待得难受。”

“我知道有件事你一定喜欢去做,”玛莎说,“你该养成习惯,让哈里森先生下午照顾药店。否则光干活不娱乐会把人变傻的。”

从医院回家后,马龙下午就不去药店了,这让他感到无聊。他想着那些山,北方,雪,还有海洋和所有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啊!

上午下班回家,他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拉上窗帘努力让自己睡个午觉,但他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怎么也睡不着。比起每天凌晨四五点就醒过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这种无聊和恐惧实在让他难熬。现在下午哈里斯先生帮他照顾药店,可马龙却讨厌这种无所事事。他总是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出差错,但又会有什么事情出差错呢?少卖一盒“科泰客”卫生巾吗,还是会对病人说出的病情误诊?其实他自己也不该诊断病情的,因为他根本没读完医学院。他最多也只是给出一些建议而已。另外还有其他难题困扰着他。马龙现在瘦了很多,他的西服都显得肥大了。他是不是该去裁缝那里做套新衣服呢?虽然他的衣服还能穿,他还是去了裁缝铺子,而没有去“豪狮迈”[38]买衣服。这家裁缝店他经常去,他在那里订购了一套灰色牛津服装,还做了一件蓝色法兰绒衣服。试穿又很麻烦。另外,他给艾琳的整牙医生付了一大笔钱,但是忘了自己的牙也需要补,突然发现有很多颗牙要拔,牙科医生建议他拔十二颗然后植入假牙,或者做个昂贵的牙支架。马龙决定做牙支架,虽然他知道那玩意儿对自己也没多大帮助。反正死亡找上门来,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自己了。

一家新的连锁药店在米兰开张了,虽然他没有马龙店铺的质量和信誉,但是价格便宜,成了马龙的竞争对手,这让他极其恼怒。有时他甚至想是不是他该趁现在还能掌控销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店铺卖掉,这想法比想到自己要死都让他震惊和烦闷。于是他不去想了。再说玛莎完全可以管理这些财产,必要的时候会很好地处理包括股票、做慈善和信誉等事情的。马龙一天都拿着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写他的资产:药店两万五千美元(这个数字是保守估计,让马龙心安),人身保险两万美元;住宅一万美元,玛莎继承的三座小房一万五千美元……虽然这些资产加起来也不算什么大财富,但也相当可观了,马龙用一支削尖的铅笔算了好几次,还用一支钢笔算了两次。他有意没有把妻子的可口可乐股票算进去。药店的抵押贷款单据两年前烧毁了,而且他的保险也从退休保险转到普通的人寿保险,因为本来就该这样。没有特别庞大的债务也没有按揭要付,马龙知道自己的财政情况现在是比以前好得多,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安慰。相对有偿还能力和需要按月付账单和房子贷款,他倒觉得后者让他感觉更好些。因为马龙觉得自己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那是从他的账目和数字上看不出来的。尽管他还没有和法官仔细说过自己的遗嘱,他觉得一个男人,一个养家糊口的男子汉,不该这么没有遗嘱就死去。他是不是该拿出五千美元留给孩子们作为教育费用?其余的都留给太太玛莎,或者都留给玛莎,她难道不是个好母亲吗?他听说过丈夫死后财产交给妻子全权处理,结果遗孀用遗产买凯迪拉克轿车的事情。还有的寡妇财产被骗去投到开采凤凰石油油井的故事。但是他知道玛莎绝不会去买什么凯迪拉克轿车或者买其他股票的,除了可口可乐的股票或者AT&T的,她也许会买一些。他的遗嘱很可能写成这样:本人将全部财产的所有金额和房地产留给我亲爱的妻子——玛莎·格林拉夫·马龙。虽然他早就不爱妻子了,他还是很尊重玛莎的判断力,这就是一份普通的遗嘱罢了。

在这个季节之前,马龙的朋友和亲戚当中很少有人过世。但是四十岁似乎成了死亡的年纪。他在梅肯的弟弟汤姆死于癌症,那年他才三十八岁,他是马龙药品批发公司总负责人。汤姆娶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马龙一直很嫉妒他。但毕竟血浓于水,当汤姆的太太打电话告诉他弟弟不行了的时候,马龙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回去看望他。但是玛莎不希望他去,因为他自己当时也病着,结果两人吵了很长时间,让马龙错过了去梅肯的火车。他没有看到汤姆最后一面,只看到他的遗体,已经严重缩水,而且尸体脸上妆化得太红。

玛莎第二天才到,因为她要先安排好两个孩子托谁照看。马龙作为长子,在财物分配上有重要的发言权。那时候马龙药品批发公司存在严重问题,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糟。汤姆是个酒徒,太太露西莉挥霍无度,公司已经面临破产。马龙查了几天账才理清财务。他们有两个上高中的男孩,而露西莉现在面对如何养活自己和孩子却稀里糊涂,说自己要去古董店找个工作。但在梅肯的古董店根本没有空缺,再说露西莉根本也不懂古董。她美丽容颜已不再,也不怎么为自己死鬼丈夫伤心哭泣了,只说是他对公司经营不善,让自己成了寡妇,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她不知道怎么找工作赚钱养家。马龙夫妇陪她待了四天,葬礼后他们就回家去,马龙给露西莉一张四百美元的支票,希望能维持这个家。一个月后露西莉在一家百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凯博·比科斯塔夫,是米兰电器动力公司的人员,他死的那天早上马龙刚刚见到他还和他说过话,结果不久他就倒在办公桌前,死了。马龙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凯博说过的话,但都是些很平常的话,几乎都忘记说了什么。那天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他就在桌旁跌倒中风,马上就死了。他在马龙店里买过可乐和花生饼干,看上去很健康,一点儿毛病没有。马龙想起来他在买可乐的时候还买了一片阿司匹林,但这也很正常啊。进来的时候他说:“你热不热啊,马龙?”也是很正常的问候。但是一个小时之后凯博就死了,可乐、花生饼干、阿司匹林,还有问候的客套话,都像谜一样印在马龙的脑海里一直纠缠着他。赫尔曼·克莱恩家的店铺和马龙的药店很近,他太太去世的时候,他把店关了整整两天。赫尔曼这回再也不用把酒瓶子藏在马龙的药店的配药间里,终于可以在家随便喝了。比尔德先生是第一浸信会的执事,也在那个夏天去世了。这些人都跟马龙不是很熟,平时他对他们也不感兴趣。但是在死亡面前,他们都神秘地激起一种令人挥之不去的意象,以前可从来没引起他注意。马龙最后的一个夏天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