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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尔曼看着老人已经萎缩的左臂和永远不能伸直的左手,他替老人难过,同时他又恨自己有这种同情心。
“我认识一个小男孩得了小儿麻痹,两条腿不得不带着沉重的铁箍,还要用铁拐杖……他一辈子都得瘸着走路。”其实舍尔曼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这么一幅照片。
老法官却真以为舍尔曼知道天底下所有痛苦的事情,他不禁热泪盈眶,低语道:“可怜的孩子。”法官倒不讨厌自己同情别人,他不自怨自艾,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很快乐的。当然,要是每天可以吃上四十块烤冰激凌蛋糕就更好了,但总体上说他是很满足生活的。“我宁愿坚持节食,也不愿意去铲煤或者学竖琴。我连自己家的炉子都弄不好,更没有一丁点音乐天赋。”
“就是,有些人天生五音不全。”
法官故意没听见,他总是喜欢唱歌并且自己觉得唱得还不错。“我们现在开始写信吧。”
“您想让我先写哪一封?”
“一大堆啊。要给我认识的每一个众议院和参议员议员们写信,还有对我的棉花问题感兴趣的政治家们,都写。”
“您想让我把信写成什么样的呢?”
“大意就是上午我和你说的那些。关于联邦货币以及对南方的整个赔偿。”
这时候酒精的活力已经变成强烈的愤怒。舍尔曼虽然情感上已经很激动,他还是打了个哈欠,然后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故意想显得很不礼貌。他想着自己这份轻松、体面还可以颐指气使的工作,还有今天上午令他震惊的谈话。舍尔曼是这样的人:如果喜欢就是喜欢,仰慕就是仰慕;没有模棱两可的中庸状态。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对法官很仰慕和喜欢的,除了他,一个议员,一个法官,谁会给他这么一份体面上等的文书工作呢?谁还会让他每天自己做那么个过节似的三明治在书桌上吃?因此舍尔曼左右为难,说话的时候身子都在颤抖:“你的意思是也包括对奴隶制认同的那部分吗?”
法官现在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不包括奴隶制那部分,孩子。但是让北方佬释放的那些奴隶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去,这是为了经济的恢复。”
舍尔曼的鼻孔和嘴角哆嗦得像蝴蝶翅膀:“我不会写,法官。”
法官很少会听到拒绝的“不”字,因为他的要求通常是合情合理的。现在他的宝贝,他自认为的难得人才,却拒绝了他。法官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孩子。”
舍尔曼听到人家对自己亲切的称呼向来都很高兴,因为很少有人这么叫他。现在他听了还是高兴,几乎笑起来。
“那么你是拒绝写这一系列的信函了?”
“没错,”舍尔曼说,这种拒绝的力量让他很得意,“我不会站在你这边,让历史的车轮倒退几乎一百年。”
“历史不会倒退,而是会向前一百年,孩子。”
这是今天法官第三次这么叫他,舍尔曼心里蛰伏很久的疑虑又开始无声地躁动。
“伟大的变革总是会推动历史的车轮。尤其是战争。如果不是因为一战,妇女们还穿着到脚面的长裙子。而现在你看看,大街上的年轻女孩子们穿着就像木匠的工装裤,连那些漂亮的、有教养的姑娘也穿成这样。”
法官曾看到艾琳穿成这样去她父亲马龙的药店。他吓了一跳,都替马龙感到羞愧。
“可怜的马龙呀。”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舍尔曼问,他被法官语气里流露出的同情心和神秘莫测触动。
“恐怕马龙先生不久于世了。”
舍尔曼其实对马龙并不关心,也不想装出关心的样子,于是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要死了?这真糟糕。”
“死亡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是不是非常相信宗教呢?”
“不是,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我是怕……”
“您为什么总拿铲煤球和弹竖琴说事儿?”
“哦,那就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如果我被送到那种地方,还不如和其他罪人一起去挖煤呢,我一定认识比我先去的人呢。但是如果我上了天堂,上帝啊,我就学习音乐吧,像瞎眼汤姆或者卡鲁索[42]那样,这其实一点儿不可怕。”
“那您怕什么?”舍尔曼问,他很少会想到死。
“空虚,”老人说,“一种无限的空虚和黑暗,只有我孤单一人。没有爱,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就那么躺在一片永恒的空虚和黑暗中。”
“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舍尔曼随口说。
法官想起上次他的中风,那情景历历在目,虽然他和别人说自己只是“小中风”或者“轻微脊髓灰质炎”,但他自己清楚,那是真正的中风,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记得跌倒对他的打击。他用右手去摸那只麻木的手,没有任何感觉,就只有重量和湿冷,丝毫不能动也没有感知。他的左腿也是只有沉重而没有感觉,当时摔倒后他使劲叫却没人听见,所以在漫长的等待有人发现他的时间里,他隐隐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叫不醒杰斯特,他又拼命叫妻子蜜西,还呼喊过自己已故的父亲,还有他的哥哥波尤——不是想去见他们,是为了安慰他痛苦的灵魂。直到凌晨人们才发现他倒在地上,他被送往市医院,然后他才又活过来。慢慢地他麻木的四肢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但那个打击让他感觉迟钝了,不许抽烟喝酒让他生活增加了烦恼,不能走路,左手不能举起来,他让自己玩填字游戏解闷儿,读悬疑小说,自己玩纸牌。在医院的日子没什么可盼望的,除了等着开饭的时间。但医院的食物也让他吃腻了,虽然每次他都把端过来的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突然之间联邦货币的念头就跳到脑子里来,这想法就这么自己跳到他脑子里,就像小孩子突然想起一首歌唱起来一样自然。一个主意就引出另外一个,于是他就开始思考、创意和做梦。那是十月份,早晚城市里已经有点儿凉意了,米兰火辣辣的夏天已经过去,此时太阳就像蜂蜜那样纯洁干净。思考的力量带来更多的思考。法官告诉营养师如何煮可口的咖啡。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很快就可以从床上撑着坐起来,走到衣柜去,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从衣柜再走到椅子旁。他的牌友们来了他们就玩扑克,但是他生命真正新的能量是来自他自己的思考和梦想。他很愉快地把自己的想法呵护好,不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塔顿医生还是卫姆斯医生,他们怎么能懂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的梦想?当他回到家后,他就已经可以走动,左手也稍微可以用了,生活几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梦想仍在心里酝酿着。他能跟谁说呢?因为年迈和中风让他无法好好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