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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突然爆发、不合拍的快乐来得急也去得快。父子俩经常对滑稽的事情做出同样的反应,会同样爆发出大笑。他们之间这种关系让法官产生进一步的臆断,那是父亲们经常犯的错误推断——“强尼和我之间的关系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我们有很多同样的爱好:钓鱼,打猎,还有同样的高标准的价值观——我从没听见强尼撒过谎——我们有同样的兴趣爱好。”于是法官会在马龙的药店里,在法院,在“纽约咖啡馆”或者理发店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吹嘘他们父子的相似之处。听见的人们觉得其实法官和儿子相差甚远:年轻强尼很腼腆,而他的父亲是小镇上的大人物。但是没有人发表反对意见。当法官自己终于意识到他和儿子之间其实有着很大的不同时,他又开始阔论父子的话题,而且比以前更能谈,就像这些话可以帮他把愿望变成现实。

那次是最后一次父子俩对“妈妈的大男孩”一起大笑,也许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谈笑了。强尼说到责任心的问题让法官很不舒服,他收回了笑,简短地说:“你是不是在责备我接手了米兰电力公司的案子,是吗,儿子?”

“是的,电费现在涨得很高。”

“有时候一个头脑成熟的人需要在两件坏事中挑选一样,这是痛苦的,但这里涉及政治。不是我给哈利·伯利兹或者电器公司做了什么辩护状,而是联邦政府把脏手伸了进来。想想如果让田纳西河流管理局或这样的发电厂控制了全国会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可以闻到不断蔓延的瘫痪臭气了。”

“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米兰电力公司涨了电费。”强尼说道。

“为了维护我们的自由和躲避不断蔓延的联邦政府,多花几分钱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我们为了眼前的一点儿肉汤就出卖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吗?”

虽然年纪老迈和孤独,法官并没有把敌对情绪更多倾注在联邦政府身上,而是把怒气发泄在家人身上,因为他还有一个家,或者在同僚中,他还是一个努力工作的法官,还可以纠正那些庭审中年轻律师们的错误——他们经常在引用巴特列特[50]、莎士比亚或者《圣经》的时候出差错。他的话仍然有分量,仍然在街头巷尾引起人们的重视。他开始注意到他和强尼之间存在的鸿沟越来越深,但是他这种注意还没有变成担心,他一直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年少轻狂而已。即便强尼在一次舞会后就来告诉他自己结婚的消息时他都没太担心,也没为那女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名的私酒贩子而担心——心里还偷偷地想一个私酒贩子总比一个传道士强,否则他们家开宴席或者家风都会被破坏受影响。蜜西在这件事上做得更漂亮,他给了强尼的新婚妻子米拉贝尔一串仅次于她最喜欢的珍珠项链和一枚深红色的胸针。米拉贝尔曾在霍林斯学院上过两年大学,主修音乐,蜜西很看重这一点。而且这两人还一起练习过二重奏,一起背弹过《土耳其进行曲》。

法官对强尼一直没有很担心,直到强尼做律师一年多之后,他坚持选择了琼斯的案子。强尼虽然以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可是竟然连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他的法律知识和受到的教育有什么用,他竟选择故意去碰触陪审团的底线,陪审团当然是由良民和信实的公民组成的。

法官强忍着不和儿子谈到案情,但还是提醒儿子小心处理和陪审团之间敏感的关系。他说:“站在他们的角度,也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把他们捧得太高。”但是强尼会听他的吗?他争论起来就好像这些佐治亚州的手艺人、工人和农场雇农组成的陪审团都训练有素,都和最高法院一样神圣似的。强尼这么聪明的人,却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杰斯特回来的时候是九点半。他来到法官的房间,嘴里还在吃着一个双层三明治。法官已经在焦虑痛苦中折腾了几个钟头了,他眼中露出生气的神情。

“我还等你回来吃晚饭呢。”

“我去看电影了,刚回来才自己做个三明治。”

法官戴上眼镜仔细瞅着那个厚厚的三明治:“这都是什么啊?”

“花生酱、西红柿还有腊肉和洋葱。”

杰斯特对着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嘴里叼着的洋葱掉到地毯上。为了压制自己的馋,法官把羡慕的目光从美味的三明治上移开,看着地上的洋葱,因为沾了蛋黄酱粘在了地毯上。但他还是馋得难受,于是他说:“花生酱可是有很多卡路里。”他打开酒柜倒了点威士忌:“虽然每盎司只有八十卡路里,还是……不管怎么说还是超出了我的极限。”

“我爸爸的照片呢?”

“在那边抽屉里。”

杰斯特非常清楚爷爷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有把父亲照片收起来的习惯,问道:“您怎么啦?”

“生气了,伤心了。被骗了。每次想起儿子都会有这种感觉。”

杰斯特心里一沉,每次提到父亲他总是这样。圣诞的钟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是那么清澈如银铃般响起。他没心情吃三明治了,静静地把咬了一大口的三明治放在床头茶几上。“您从来不好好跟我讲我的父亲。”他说。

“我们之间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关系。好像有血缘的兄弟。”

“我不信,只有性格内向的人才会去自杀。而你不是内向的人。”

“我儿子不是一个内向的人,我会告诉你,先生。”法官的声音因为生气在颤抖,“我们有相同的幽默感,相同的心理素质。如果你爸爸活着,他是一个天才,这个词你知道我是不会随便轻易说出的。”(的确如此,“天才”这个词法官以前只给自己和莎士比亚用过。)“在接手琼斯案件之前,我俩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就是那个你说我爸爸要去破坏一个公理的案子吗?”

“法律,血淋淋的犯罪惯例,基本公理,的确如此!”看着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法官一把抓过来贪婪地吃起来,但是他内心的空虚却不是饥饿造成的,所以他还是感到不满足。

因为法官很少和杰斯特聊起他的父亲,所以杰斯特的好奇心一直无法满足,他学会迂回地问出一些问题,于是他接着问:“那是个什么案子?”

法官回答了这个绕着圈子的问题,但是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强尼的青少年时期是一个特殊时期。那些有权势的大亨们都躲在白宫里,到处都是TVA、FHA和FDR这些字母[51]。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个女黑人在林肯纪念堂前唱歌,而我的儿子……”法官因气愤提高了语调,“而我的儿子在一个谋杀案中为一个黑鬼辩护。强尼试图要……”老人激动过头,这种激动让他心理极度不平衡,撞击着他心里的苦恼。因为痛苦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嗓子也变了声,他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