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其中一位警官插嘴:“如果受刑人站不起来呢?”
“他的牢房外有一块折叠木板,如果他走不动,就会被皮带绑在上面,用轮床一路推过来。”
他们一直使用“受刑人”这个字眼,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要处决的人是谁似的。然而,我了解他们不愿提及薛这个名字的原因,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人够勇敢。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对这桩谋杀有责任。
科因典狱长转向另一间房:“你那边情形如何?”
一扇门打开,另一个男人走出来,把手放在冒牌犯人的肩膀上。“不好意思。”他一开口说话,我立刻认出了这个人。我闯进玛吉家,告诉她薛是无辜的那天,就是这个英国人在玛吉家,葛拉弗是他的名字。他拿起套索,重新在小个子男人的脖子上调整,不过这一次,他直接把套索在左耳下方束紧:“你们有没有看见束紧绳索的位置?请确认是在这个位置,而不是头颅下方。坠落的力量和绳结的位置结合,理应折断颈部脊椎,并分离脊骨。”
科因典狱长再度向全体人员喊话。“法院命令我们,绞刑要经过慎重测量,让受刑人处于脑死亡及停止呼吸的状态。等到医生一给我们手势,下方的布帘将立刻拉起来,绳子也会立刻切断,并取下遗体。我们要记得,不是在坠落之后就没事了,这一点相当重要。”他转向医生,“然后呢?”
“我们会替他插管,保护心脏和其他器官。然后,我会进行脑部血流扫描,确认完全脑死亡,并在此前提之下,搬走遗体。”
“等到犯罪检查单位前来清理行刑现场,遗体将移交给医护人员团队。帐篷后方将停放一辆无任何标记的白色货运车,”典狱长说,“特殊任务单位会跟他们一起,把遗体送回医院。”
我发现典狱长也完全没有提到医生的名字。
“剩下的见证人将从帐篷前方的出口离开。”科因典狱长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口敞开的遮蔽物,这才发现了我。
绞刑台上的每个人都盯着我。我和克里斯蒂安·葛拉弗眼神交会,他略略向我点头。科因典狱长斜眼瞄我,在认出我之后,叹了口气。“神父,你不能进来这里。”他说。不过,在警官护送我出去之前,我已先行溜出帐篷,回到薛此刻正在等死的建筑物内。
那天晚上,薛被移到死亡帐篷。他们盖了一间夜以继日有人看守的单人牢房。乍看之下,这和其他的牢房没什么两样,可是两小时之后,这里的气温开始急剧下降。无论盖几件毛毯,薛依然抖个不停。
“温度计显示六十六华氏度,”警官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拍温度计,“老天哪,现在是五月。”
“那你觉得现在有六十六度吗?”我问。我的脚趾已经冻僵了。凳子下方的横木条居然挂着一根冰柱。“我们可不可以要一个暖炉?或者再来一条毛毯?”
温度持续下降。我穿上外套,拉链拉得紧紧的。薛全身痛苦地颤抖不已,嘴唇变成了紫青色。牢房铁门上歪歪扭扭地结着霜,看起来仿佛一株株白色羽毛状的蕨类植物。
“帐篷外面的气温至少高了十度,”警官说,“我不懂。”他朝手掌心吹气,少许气息在空中徘徊不去,“我要通知维修部……”
“让我进去。”我命令。
警官不理睬我:“不行。”
“为什么?我已经被搜了两次身。况且我也没接触过其他囚犯。而且你人在这里,这和在律师-委托人会议室见面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
“我可能因此被解雇……”
“我会跟典狱长说,是我的主意,而且我一定谨言慎行,”我说,“我是位教士。我会跟你说谎吗?”
他摇摇头,用一把巨大的钥匙开了锁。当他把我锁在里面,当我一踏入薛六平方米的世界之时,我听见制动栓喀嚓地转回原位。薛抬头看我,牙齿不住地格格作响。
“过去一点。”我说完,跟他一起坐在床上。我抓了一条毛毯,盖在两人身上,等着身上的热度传递给他。
“为什么……会这么……冷?”薛低声说道。
我摇摇头:“试着不要去想。”
试着不要去想,这间小牢房的温度将近零度。试着不要去想,它就位于你明天将在上面晃动的绞刑台后方。试着不要去想,当你站在上方面对人海,被询问是否有最后的遗言时,你会说什么。你的心脏因恐惧跳得飞快,甚至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见。试着不要去想,你死去之后的数分钟,这颗心脏将从胸口被切除。
护士艾尔玛稍早曾提议给薛服用镇静剂,当时他拒绝了,现在我倒希望他能为了自己去服用。
几分钟后,薛停止猛烈的颤抖,只是偶尔会间歇性地颤抖。
“我不想在那上面哭,”他坦承,“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软弱。”
我转向他:“你身为死刑犯十一年了。你为了自己的死亡权利而奋斗,而且赢了。就算你明天必须爬上去,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你软弱。”
“他们还在外面吗?”
他指的是外面的群众。他们依旧不断前来,为了进入康城,阻塞了九十三号公路的出口。到最后,薛究竟是不是弥赛亚,或是一个杰出的作秀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人有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薛转向我:“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愿意效劳。”
“我希望你能照顾葛瑞丝。”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处决比任何其他包含强烈情感的时刻——诞生、抢劫、婚礼、离婚——更能把人紧紧地绑在一起。我将和被牵涉的当事人永远系在一起。
“我会的。”我说。
“我希望你能拥有我所有的东西。”
我无法想象自己将继承什么,也许是他身为木匠时用的工具。“我很荣幸。”我把毛毯稍微往上拉,“薛,关于你的葬礼。”
“那真的无关紧要。”
我曾试图在圣凯瑟琳教堂的墓地,替他争取一小块地,然而,负责的委员会否决了。他们不希望一个杀人犯安息在自己挚爱之人的身旁。私人墓地和埋葬的费用高达数千美金,不论葛瑞丝、玛吉或我,皆无力负担。没有任何替代计划的受刑人家属,通常会选择让受刑人埋葬在监狱后方的一处小小墓园,墓碑上刻的不是受刑人的名字,而是他们的惩戒代号。
“三天。”薛打着哈欠说。
“三天?”
他向我微笑,这也是数小时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暖上心头:“那将是我再来的时候。”
行刑日的早上九点,厨房送来一个托盘。这天夜里的某个时刻,冻结的霜柱裂开,在囚房的水泥上融化了一地。庭院的野草一簇一丛地发芽,葡萄藤沿着牢房的铁门攀延。薛脱掉鞋袜,光着脚丫,走在这片新的草地上,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