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0/26页)
“那么上帝呢?”
莫夏金叹了口气,顿时满脸愁云。
“上帝吗?看来,我不配。”
神父这些毫无必要的问题,使莫夏金感到无聊;他扭过头去扫了空荡荡的教堂一眼,细心地数着神父稀疏的络腮胡子共有几根。这时他发现神父的牙齿都蛀坏了,发黑了,便想道:“准是糖吃得太多了。”随即又喟然长叹了一声。
“你在巴望什么呢?”
“巴望什么?我还有什么好巴望的?”
又是一阵沉默。教堂里暗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钻进了庄稼汉的衬衫。
“这么说,已经活够了?”神父问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喑哑,就像是一块块泥土撒落到放进了圹穴的棺材上。
“是的,已经活够了,已经活够了。”莫夏金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谛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了他生活中的种种景象:子女饥饿的脸,人们对他的詈骂,苦役般的劳动,心头像遭到钝刀子宰割那样的沉痛,这种沉痛感使你想去纵酒,想去打架;而且这种景况将反复出现,将长久地继续下去,只有到死方休。莫夏金不停地眨着白色的睫毛,把他那双湿润的、蒙上了一层雾翳的眼睛迅速朝神父瞥去,恰好同神父明亮、锐利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的、极其忧郁的东西。两人情不自禁地彼此靠近,瓦西里神父把一只手像秋日的蛛丝那样轻轻地、温存地按到那个庄稼汉的肩上。莫夏金温存地颤抖了一下肩膀,信赖地抬起眼睛,半张着嘴,可怜巴巴地微微笑了笑,问道:
“兴许,今后日子会稍微好过些吧?”
神父没有一点声音地把手拿了下来,沉默不语。庄稼汉白色的睫毛眨巴得更快了,他那火红色大胡子的一根根胡须更快活地跳着舞,从他的舌头上滚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费解的话:
“是呀。看来是不会好过的。不用说,还是您的话有道理……”
但是神父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克制地跺了跺脚,一边用充满敌意的、冒出怒火的目光烧炙着那个庄稼汉,一边像条被激怒的蛇那样恶狠狠地冲着他说:
“你可别哭!不许哭!只有牛犊才哞哞地叫。我有什么办法?”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胸脯,“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什么,难道是上帝不成?你去求他。听到吗,去求上帝!快求吧。”
他推了一下那个庄稼汉。
“跪下来。”
莫夏金跪了下来。
“祈祷!”
空旷、昏暗的教堂从莫夏金身后逼近过来,而在他头上则是生气的神父在厉声吼着:“祈祷,祈祷!”于是莫夏金不由自主地迅速画了个十字,连连磕起头来。这个庄稼汉由于迅速而单调的叩头膜拜,由于他正在做的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由于他意识到此刻他整个人已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主宰,不觉毛骨悚然,可是心头却反而因此异样地轻松了。因为正是他对冥冥中那个法力无边、无上威严的神明的惧怕,使他萌生了获得庇护和恩佑的一线希望。正当他的额头越来越狂热地磕碰着冷冰冰的地板的时候,神父喝令他说:
“够了!”
莫夏金站了起来,朝着离他最近的所有的圣像一一画了十字,然后重又向神父走近去,这时,他那一根根火红色的胡须已怀着欣然从命的神情,欢快地旋转着,跳起舞来。此刻他已经有几分把握,他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了,所以平静地等着神父还有什么吩咐。
但是瓦西里神父仅仅怀着严酷的好奇心打量了他一眼,没再作什么吩咐,就赦免了他的罪孽。莫夏金走到教堂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神父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黑乎乎的,变得模糊不清了;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把他整个身影照亮,因此这身影显得又大又黑,仿佛没有明确的界限和轮廓,只不过是壅塞着整个教堂的黑暗的一部分而已。
上教堂来忏悔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布满皱纹的脸和年轻的脸不断地交替出现在瓦西里神父跟前。他仍然那么顽固地、冷酷地盘诘着忏悔者,一连好几个小时听着他们含糊不清的怯生生的忏悔,他们的话中包含着苦难、恐惧和巨大的期望。所有的人都詈骂生活,可是谁也不愿意死,全都在期望着什么,紧张而热烈地期望着。期望之存在于人世已久远得难以穷其起始,看来世上自有第一个人的那天起就已存在着期望了。期望通过已经弃世而去的人和尚在世间的人的头脑和心灵,绵亘不绝地流传下来,因此强大有力,主宰着所有的人。然而期望也是痛苦的,因为它郁积着夙愿未能实现而引起的忧伤,郁积着信仰遭到欺骗而引起的愤懑,郁积着无限孤独引起的炽烈的苦闷。所有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以心脏的汁水哺育着期望,因此期望长成为一棵枝叶葳蕤的参天大树,覆盖在生活的上空。瓦西里神父置身于开启的心灵中间,有好一会儿工夫就如一个旅人置身于无涯无际的密林中一般,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他历尽苦难所换得的一切,丢却了他头上那顶以严酷的悲痛所编成的荆棘冠(14),自己也开始期望着什么,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苛刻地期望着。
如今他已不想看到人们的泪水,可是泪水却偏偏同他作对,滚滚地流出来,而且每滴泪珠都是一项要求,所有这些泪珠,就像浸过毒药的针,纷纷刺入他的心房。他怀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意识到他既不是人们的主宰,也不是可以同人们平起平坐的邻居,而是人们的仆人和奴隶。巨大的期望正瞪出它那灼灼生光的眼睛在寻找他,命令他,呼唤他。他越来越频繁地克制着怒火,讲道:
“去求他!求上帝!”
每次说罢,他就赶紧把脸扭了开去。
而到了夜里,所有的活人都变作了幻影、幽灵,成群结队地同他一起没有一点声音地踱来踱去,同他一起想着心事。他们把他家的墙壁变成透明的空壁,使他家所有的锁和门闩都形同虚设。一个个痛苦、奇异的梦魇连成一条火带,在他颅骨下边的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展现开来。
在大斋节的第五个礼拜,田野泄露出了春意,暮色变得湛蓝透明了,可这时神父的妻子却患了狂饮病。她一连四天终日纵酒,不时害怕得发出狂叫,浑身打着战,到了第五天上,也就是在礼拜六的晚上,她灭掉了她卧室里的灯,用毛巾绾成圈套,就上吊自尽了。可是她刚刚觉得呼吸困难,就吓得惨叫起来,幸好房门是敞开着的,瓦西里神父和娜思佳立刻冲进卧室,把她放了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因为毛巾绾得不得法,靠它根本吊不死人。可神父妻子本人却吓得比谁都厉害,她哀哀地哭着,请求家里人原谅她。她的手和脚不停地哆嗦,头一个劲地颤抖,整整一个晚上不让丈夫离开一步,而且尽量坐得离他近些。她要家人把她屋里灭掉了的灯点亮,然后又要家人把所有圣像前的圣体灯统统点亮,于是,屋里呈现出一派喜庆前夕的气氛。瓦西里神父在最初一瞬间,吓得心惊肉跳,随后就平静下来,又变得冷冰冰的,但是挺温存,甚至讲起笑话来;他谈了他在神学院里念书时的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然后又把话题转到遥远的童年时代,讲了他怎么跟孩子们一起偷苹果吃。虽然瓦西里神父自己也发出了轻轻的、童心未泯的笑声,而且脸色慈祥,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讲的是实话,可是很难设想看园子的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撵走,小娜思佳既不相信,也没有笑。渐渐地,神父妻子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去斜睨黑魆魆的屋角了。等到把娜思佳打发去睡觉后,她怯生生地微笑着,问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