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3/26页)

瓦西里神父不得不伛下身去听取这个残废者的忏悔;他身上发出一股恶臭,可他却安之若素,他的头上和脖子上有许多虱子在爬来爬去,就像他本人在地上爬行一模一样。凭此两点,神父就已了然,这个败坏的心灵已丧尽了天良,可怖地颓唐了,空虚得到了可耻的地步。神父严峻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已可怕地、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所有的人性,而本来他同宫殿里的国王和禅房中的修士一样,是完全有权拥有人性的。神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上帝赦免了你的罪过。”瓦西里神父说道。

“请您别急。我还要忏悔。”那个乞丐昂起涨得通红的脸,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他讲述了十年前,他曾在森林里强奸了一个幼女,事后给了那个泣不成声的小姑娘三个戈比(16);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这些钱,就把她掐死埋掉了。虽然人们四处寻找她,可没有一个人找到她的尸体。他曾先后十次把这件事讲给十个神父听过。由于反反复复地讲述,他渐渐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且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一则故事而已。有时候,他讲述的情节有些出入,把夏天改成秋天,把金发小姑娘改成褐发小姑娘,不过三个戈比这个细节却始终没有改过口。有些神父不相信他讲的话,嘲笑他撒谎,并肯定地说,近十年来,这一带没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也没失踪过一个幼女;他们捉出了他话中许多破绽,言之凿凿地证明,这件可怕的事,不过是他醉倒在森林里时臆想出来的。这可使他勃然大怒,他大喊大叫地指着上帝起誓,可是骂粗话的次数却跟提到上帝的次数一样频繁。他开始详细地叙述肮脏得不堪入耳的细节,连一些年纪最老的神父听了也为之脸红,感到愤懑。因此这会儿他在等待着,看看兹纳缅斯克乡的神父是不是信他的话。只见神父听了他的叙述后,往后急退一步,脸色煞白,举起一只手来,像要打他的样子。显然,这个神父相信了他的话,他感到满意。

“这是真的?”瓦西里神父声音嗄哑地问。

乞丐连忙画了个十字,发誓说:

“我向上帝起誓,句句是真。要是我撒谎,就天诛地灭……”

“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是要进地狱的!”神父大声喊叫道,“你懂吗,要进地狱!”

“上帝是慈爱的。”乞丐愁眉苦脸地、深感委屈地咕哝说。

但是从他凶狠而又恐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在等着进地狱,而且他对地狱,就像他对自己所讲的那桩掐死幼女的可怕的事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活着,在地狱里生活,你死后,还是要在地狱里生活。你的天堂在哪里?你如果是条蛆,我就一脚踩死你,可你却是个人!是个人!或者是条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呀!”神父厉声吼道,他的头发像在风中一样飘动着,“你的上帝在哪里?他为什么要抛弃你?”

“他相信我讲的话!”乞丐十分高兴,觉得神父的话像热水一样浸暖了他的全身。

瓦西里神父蹲下身来,这种有失身份的姿势反使他感到一种古怪而又痛心的骄傲。他热情洋溢地悄声说道:

“听着!你别害怕。不会进地狱的。我跟你讲的是真话。我自己就杀死过人。是个少女。她叫娜思佳。不会进地狱的。你将升入天堂。你懂吗?同圣徒和虔诚的信徒待在一起。高踞于众人之上。高踞于众人之上——我这话绝非戏言!”

那天晚上,瓦西里神父回到家里已经很迟,家里人都吃好晚饭了。他筋疲力尽,面如死灰,齐膝盖以下都湿了,沾满了泥浆,仿佛他曾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旷野里踯躅。家里正在准备过复活节,因此神父的妻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仍不时抽身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会儿,每次都惊恐不安地打量着丈夫。她竭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以掩饰心头的不安。

深夜,她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床前,对着床头画了三次十字,正打算转身离去,一个轻微的惊恐的声音拦住了她,那声音全然不像严峻的瓦西里神父讲出来的:

“娜思佳!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

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某种童稚的央求。仿佛他所遭到的不幸已大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披上自尊的外衣,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借用圆滑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了。神父妻子跪倒在丈夫床前,直视着他的脸。在圣体灯蓝幽幽的昏光下,这张脸白得像死人的一样,呆滞得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斜视着她;他像个身患重病的人,或者像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婴儿那样,仰面朝天地躺着,连动都不敢动。

“瓦夏,祈祷吧!”神父妻子低声说道,同时抚摸着他那双像死人一样交叉地叠在胸前的冰冷的手。

“我没法祈祷。我害怕。娜思佳,把灯点亮!”

在她点灯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穿起衣服来。他像个久已卧床不起的重病人那样,手脚不灵便地慢慢穿着。他连内袍上的钩子都钩不上,便央求妻子说:

“帮我钩上。”

“你上哪儿去?”神父妻子诧异地问。

“哪儿也不去。只是穿穿好衣服罢了。”

说罢,他就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他步履不稳,两腿发软。他的头均匀地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嘻开着,下颌无力地耷拉着;他死命把下颌往上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软绵绵的双唇,可是没一会儿下巴又耷拉了下来,黑洞洞的嘴张开了。某种巨大的、恐怖得难以描摹的东西,就像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死寂,铺天盖地迫近过来。于是屋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既没有地,也没有人,连屋外的世界也没有了——那里跟屋内一样,只有一道裂开大口的无底深渊和永恒的死寂。

“瓦夏!难道你真的不能去教堂了吗?”神父的妻子问道,她已吓得发呆了。

瓦西里神父用呆滞的、没有一点光泽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挥了挥手说:

“别谈这事。别谈。别讲话。”

说罢,他又踱起步来,下巴又无力地耷拉着。他就这样缓慢地走着,慢得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则坐在床铺上,吓得发呆了,她的眼睛跟随着他,缓慢地移动着,也是慢得像时间本身一样。某件巨大的东西迫近了。它终于破门而入,站在那里,用空虚的、包容一切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俩——这东西像空虚一般广漠,像永恒的死寂一般可怖。